☆、第二十二回
此夜之后过了四五日,凤楼已将这二十多年诸事理清,又得了宗主允许,便将弟子召来,说那天坠之物的事。原来当年他与庄崇安一路追寻而去,至瀚洲西北处荒漠,见那物突然坠下,落地随即没入沙中,只余紫光烁烁不散。追来各门派诸人掘地七八丈深也不见踪影,正诧异间,突然霹雳一声,似天崩地坼,刹那间黄烟弥漫,不等众人反应,脚下地面突然崩裂,一时人地皆坠,踪影全无。
凤楼道,他们坠下后地面随之合拢,举头不见日月,目之所及处飞沙茫茫,四面纯黄,一切皆无所见。起初人尚清醒,互有应答,后渐昏沉,似飞非飞,似晕非晕,人声渐息。沉沉昏昏间,只觉冷不可耐,尔后渐渐有温气自上而下,将众人托住。如此坠而复托,下坠之势渐弱,后竟无凭而兀立于空。诸人皆大奇,环顾左右,此时不知自坠下已过了多久,只见光色渐明,下视则苍苍然,有白气缕缕升腾而上,化为云烟。
一人道:“浑天之说:天地如鸡卵,卵中之黄白未分,是混沌也;卵中之黄白既分,是开辟也。吾等莫非正在卵壳之外?”遂极力挣坠欲入卵中,才下三五丈便被罡风勒住,复卷上来。如此一瞬,面目已为罡气所蚀,失眼耳鼻唇,衣服、肌肤皆粘结一片,黑如焦炭。
众人大惊,不敢再动,正踟蹰间,那天坠之物不知自何处飞来,竟然洞穿罡风,直坠而下。因云端阻隔,众人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只见下方突然光芒大盛,射人眼目,无数如星之物自下方倒射入空中,被罡风所阻,瞬化为火团,连连炸裂。一时云层黄气尽皆癫狂,飞云荡气,潮涌浪奔,众人站立不稳,一人靠罡风近些,被那火焰溅上一星,瞬息全身化为火团,又转瞬,已烧为灰烬,散落下方。
诸人看得又惊又怖,却无力抵抗,只能随黄气颠倒。又过半晌,只见一点光自烟中生,初如白露桃花,后渐渐大,如车轮,再变已如池塘,有金光万道从中射出,热不可耐,有几人叫那金光一扫,瞬间被炽为飞灰。余下诸人皆悚然,突然一阵热气袭来,挟众而起,如先时举人往上,热气渐弱,寒气渐强,再后来如坠冰窟,瑟瑟欲昏,眼前由黄至黑,等知觉还复,只见天光灿然,已回返此世。几人劫后余生,又惊又喜,再一打探,离自己坠入地下竟然已过去二十多年,着实让人有“归家柯烂”之感。
这一番经历听得几位弟子目眩神迷,成霁真思忖片刻,道:“师父所见,莫非是一小界混沌初开,日月升降之景?”
许宴宁道:“不知那天坠之物究竟是何物?”
凤楼摇头:“这却不知,不过那物能裂地膜,能透罡风,恐怕是什么造化之物。”
叶孤鸿道,“那小界虽险些被那天坠之物毁了,却也因此催生阴阳,冲气以和,倒也是是件好事,也不知万千年后是个什么光景。”
韩莲舟道:“又冷又热,可是如《淮南子》所说:日轮所近,即温带矣。故有热气上涌,多血气之伦。”
周绵谷道:“想来必是如此,而温带之下,阳退阴生,故如坠冰窟。”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凤楼一笑,看向谢燕堂:“燕堂如何看?”
谢燕堂蹙眉:“不知此物出现可与近来界海生变有关?”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一众弟子都看向凤楼,等着他说话。
凤楼不答反问:“以尔等所知,界海究竟是何物?”
经诰中有载:界也,止也。未有天地之时,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贤无圣,无忠无良;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及至清浊两别,三纲既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世界之中,才有天地日月各种有形之象。
“吾等所知,三十二界旋如羊角,羊角之外又为何?”凤楼目视众弟子,“且都下去想想。”
凤楼这一问,倒是引得不少人都挠头不已,秦冷斋又最爱这些,一想起来免不了犯了痴病,一头扎进书楼不下来,惹得清景殿卫妙清嗔道:“近来事务繁杂,偏你一句就把冷斋弄回楼里了,我可不依,还快把你家两个女徒儿给我使唤使唤。”她出身南方,入道多年也是一口吴侬软语,生气也像含笑,又是凤楼师妹,话语间极少客气。
凤楼无法,只好把韩莲舟与许宴宁借去,又搭了一个周绵谷,以至于等到朱陵峰孟溪林来时,成霁真不得不将叶孤鸿叫来帮忙。
朱陵峰在源州九真山,附骥昆仑,源州属代国,国主为拓跋氏,汉姓为刘。其开国国主曾在赵国为质多年,亲近汉人,境内因有朱陵峰,故多好道求仙人士。
朱陵峰孟溪林与凤楼是莫逆之交,叶孤鸿上次见他还是近百年前,这次他不但自己来,还带了个叫做陈宝爱的小娘子。瞧衣裳和语态,并不像是一直养在宗门内的。因韩莲舟、许宴宁与周绵谷都不在,便把宝爱托付给了成霁真,成霁真忙着一峰上下事,只好转手又交给师弟。
叶孤鸿从未带过幼儿,一时手足无措,反倒是小女娃沉静得很,坐在榻上一双眼黑漆漆地看着人,歪了歪头,忽然伸手就要叶孤鸿抱。小女娃不过三四岁,抱在怀里又软又绵,小胳膊柔柔地揽着人,虽然不言不语,眉目间却自有一股灵气,忍不住道:“不知孟前辈哪里寻来的,看着倒是灵秀得很。”
谢燕堂看她臂上露出一枚金环,环上隐刻数龙凤,若凝目视之,则恍觉缘环缓缓转动。环上又以合彩丝绳系八铢钱大的一枚宝镜,亮可鉴人。他略一沉吟,叶孤鸿适时在女娃后颈一抚,令她昏昏睡去,才道:“师兄莫非知晓?”
谢燕堂将她接过,放在榻上,“此金环为百炼金所铸,宋国有巧匠造宝华龙凤环奉献禁中,又有自身毒供奉宝镜曰‘佑福’,传能照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这女娘既有此两物,恐怕与宋国宗室关联不浅。”
叶孤鸿道:“宋国不是已在一月前被汉国所灭?说不得这小娘子还是个帝王家的娇女。”
这十余年间人间颇不太平,南方尚且平稳,不过楚、成、吴三国,后成灭吴国,吴国宗室难逃至瞻海国南部,经数年平定当地,复立为国,称南吴。北方却有汉、代、赵、秦、宋、梁、魏、成等诸国林立,征伐不停,国运变换,短则三五年,长不过十数年。乱世之中,命如朝露,袤野荒凉,时见白骨曝露。
人间兴亡,百姓苦楚,纵然是帝王家中娇女,一朝国破家亡,也不过是断根之草,又瞥了小宝爱一眼,叶孤鸿轻叹,取过一领斗篷来替她盖住:“师兄可还记得六师弟身世?”
周绵谷出身毓州豪富人家,祖辈三代前自北方迁来,后来在本地开凿盐井,因此致富。传到他父亲一辈,因得朝中帝王一宠爱青眼,得掌铜山开凿之事,自此更是富有已极,藏镪巨万,家僮四五百人。又在秀山下买地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构石为山,引水为流,又积沙为洲屿,养白鹦鹉紫鸳鸯凫雏e子紫龟绿鳖种种,鹈鹕鹧鸪鸿动辄成群。园中屋舍徘徊连属,重阁修廊无数。
周家豪富,唯一所缺便是子嗣。周绵谷之父谦前后娶过三任妻室,又蓄妾数十,耕耘十数年,跟前站稳的却只有两个女娘,如生子则旋死。后得星家教以压胜之法,将子做女抚养,教以穿耳、梳头、着裙,方将儿子养下。周绵谷原是家中第三子,延了三位姐姐排行下来,呼做“小六娘”,又作“幼娘”。
他随凤楼入山十数年后,帝王崩逝,那娈宠见弃于新皇,周家因此牵连,又过数年,以罪诛,男子或诛或流,妇孺没入禁中,昔日秀山华苑也没入为官园,鸟兽草木皆移植禁苑中。绵谷得知此事时早已时过境迁,家人离散难寻,倒是他兄长所生的一个女儿竟因殊丽而蒙恩宠,诞下一子一女,帝崩后扶子上位,以太后之身垂帘十四年。
世事轮转,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周绵谷每念及此,皆不胜欷[:“人之性命,看似绵长,却如朝露,阿附于草叶,见日则涸,坠地则竭。”
叶孤鸿轻拍着小宝爱,低声道:“人生于世间,便不得不随波逐流,我等修行人超脱于世,却也困羁在另一世中。师父曾问,羊角之外是何物?我虽不知,但羊角之内,便是我等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