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父与子(23)
第39章父与子(23)
二十六
去世的奥金佐夫并不喜欢什么新事物,不过也允许“某种有高尚情趣的玩艺”,因此在花园里,暖房和水塘之间,用俄国砖砌起了类似希腊式的柱廊。在这个柱廊抑或是画廊的后墙上,奥金佐夫开凿了六个壁龛,用来安置他准备从国外定购的雕像。这些雕像是:孤独女神,沉默女神,沉思女神,悒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的沉默女神,就是把手指贴在唇上的那个,已运来并存放好了;可就在那天被几个家仆的孩子砸掉了鼻子,虽然邻里泥瓦匠为她做了个“比先前好上一倍”的新鼻子,奥金佐夫还是吩咐将她搬走,多年来她一直被搁在打麦棚的一角,引起村妇们迷信的恐惧。柱廊前边早就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一片浓荫上仅看得见圆柱的顶端。柱廊里,甚至中午时分都非常阴凉。自从在这儿看到一条蛇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便不爱来此地了;可卡佳还常来,坐在壁龛下宽大的石凳上。在清新的浓荫的笼罩下,她读书,干活儿,或完全沉湎于那一片静谧之中,这种感觉想必每个人都熟悉,它的妙处就在于:在朦朦胧胧之中,聆听身外和体内生命洪流绵绵的流淌。
巴扎罗夫来后的第二天,卡佳坐在那最喜欢的石凳上,旁边又是阿尔卡季。他请她带自己来“柱廊”的。
距吃早餐还有约一个小时,带露的晨曦已融入炽热的白昼。阿尔卡季神情如昨,卡佳则显得有些忧虑担心。早茶后,姐姐把她唤到书房,先抚慰了她一番——这总让卡佳感觉有点担心,姐姐又劝她对待阿尔卡季当心点,特别是要避免单独和他谈话,感到姨妈和全宅的人都已有所发觉。除此之外,从昨晚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便心绪不宁;卡佳自己也感到有点难为情,似乎意识到自己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她答应了阿尔卡季的一再请求,自己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既羞涩,又装作随便地说,“从我幸运地和您同在一个屋檐下之后,和您聊过很多,不过还有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我至今尚未提起。您昨天说我在此地得到了改变,”他说着,一面捕捉着卡佳投来的疑问的目光,一面又立即避开,“真的,我在很多方面都变了,这一点您比任何一位都了解得更清楚——事实上,我的改变要归功于您。”
“我?……归功于我?……”卡佳说。
“我如今已不是刚来此地时的那个高傲、自以为是的少年了,”阿尔卡季接着说,“我并没虚度这二十三年;我仍然像从前一样希望自己成为有用的人,希望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献给真理;可我已不在以前寻觅过的地方找寻理想了,它们就出现在……我身边。至今我还不理解自己,我给自己下达的任务,是我无法完成的……凭借某种感觉,我的双眸不久前才打开了……我的表达并不是非常清晰,可我希望您能明白我……”
卡佳沉默不语,可再也不瞧阿尔卡季了。
“我觉得,”他的声音更加激动,头顶上一只苍头燕雀在白桦丛中自由地歌唱着,“我觉得,任何一个诚实的人都应跟那些……那些……总之,跟那些亲近的人完全地袒诚以待,因此我……我想……”
可话到这儿,阿尔卡季那美丽的字眼不听使唤了。他乱了套,踌躇起来,不得不沉默了一会儿;卡佳仍然低垂着眼帘,看来,她没理解他到底要说什么,便等待着。
“我估计到我的话会让您诧异,”阿尔卡季重又鼓起勇气道,“尤其这种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某种程度上,请您注意——与您有关系。记得吧,您昨天指责我不够严肃认真,”阿尔卡季继续往下说,那情形犹如一个踏进沼泽的人,已感到每走一步就陷得更深,但还拼命向前挣扎,希望早日渡过这难关,“这种批评常常指向……落在……年轻人头上,即使他们已不该受此责备;如果我的自信心强一点的话……(“帮帮我,帮帮我吧!”阿尔卡季绝望地想着,但卡佳仍然没转过头来)倘若我能期盼……”
“倘若我能相信您所说的。”这一瞬响起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清晰的嗓音。
阿尔卡季立即噤声,卡佳的脸上失去了红润。遮住柱廊的灌木丛旁有一条小径。巴扎罗夫正陪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顺小径走来。卡佳和阿尔卡季看不见他俩,但听得清每一个词、每一声呼吸和衣服的窸窣声,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有意似的,在柱廊前停下了脚步。
“您瞧见了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继续说,“我们俩都错了;我们都不是十分年轻,尤其是我;我们都经历了很多,疲惫了;我们二人——何必谦虚呢?——都聪明:起初时我们彼此特别有好感,好奇心被挑起……随后……”
“尔后我变得枯燥乏味。”巴扎罗夫接过话头。
“您知道这并非我们产生争执的缘故。但不论怎么说,我们相互不需要,这是最主要的;我们之间……如何说呢……有着很多共同点。我们并没立即明了这个。相反,阿尔卡季……”
“您需要他?”巴扎罗夫问。
“得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说,他对我有意,我自己也总感觉他喜欢我。我清楚,年龄上我可以当他姨妈了,但我不想瞒您,我常想起他。在那青春纯真的感情中隐含着迷人的诱惑。”
“此处用‘魅力’更恰当,”巴扎罗夫截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闷声闷气地,显露出一种恼怒。“昨天阿尔卡季有什么事对我保守秘密呢,他没说起您,也没说您妹妹……这是个重要的征兆。”
“他完全像哥哥似的对卡佳,”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这也是我所喜欢的,虽然,我或许不该让他们走得这么近乎。”
“这是您……当姐姐说的?”巴扎罗夫拖着长腔说。
“当然……我们为什么总站着?走吧。我们的谈话很古怪,是不是?我今后还可以这么跟您聊天吗?您清楚,我怕您……同时又信任您,因为您的确心地很善良。”
“第一,我原本不善良;第二,对您来说我失去了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这都无关痛痒,就如给死者头上戴个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无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开口道;可一阵风拂面而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把她剩下的话也刮走了。
“可您是自由的。”过了会儿,巴扎罗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