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阿霞(1) - 父与子 - 屠格涅夫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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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阿霞(1)

第11章阿霞(1)

我那时25岁上下——恩·恩开始叙述,——的确这事已过去十分久远了。我刚能自我做主,便出了国,并不是常言说的去“留学”,而仅是想看看这上帝创造的世界。那时的我身体强壮,人年轻,又快乐,钱也不缺,从未摊上过麻烦事——活得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总之,挺阔绰。那时我脑子里从没有过这个念头,即人非植物,不可能花季永存。年轻人吃着金黄的蜜饼,就认为这便是每天起码的食物;可讨块面包的时候也会有的。唉,说这没用。

我漫无目的,毫无计划地到处游玩着;在一切喜欢的地方停留下来,只要想瞧瞧新的面孔(我是指面孔),便立即又出发了。只有人才会引起我的兴趣;我厌倦那些有趣新奇的古迹和出色的收藏,向导的千篇一律只会引起我的烦闷和厌恶;在德累斯顿的绿色拱廊里我似乎烦得要疯了。我深受大自然的感染,但我并不喜欢它那些所谓的美景、奇山、悬崖和瀑布;我不喜欢它强加于我的东西,不喜欢它来打扰我。可是那些面孔,生动的面孔——人们的言谈、举止和笑声——是我生活中十分重要的部分。在人群中我总是觉得特别轻松和兴奋;我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别人喧哗,我也一块跟着叫喊,同时还喜欢观察别人是怎么叫喊的。这令我非常开心……我甚至并不简简单单观察,我还高兴地、好奇而贪婪地认真端详他们。看我又扯远了。

20年前,我住在德国的一座小城——兹城,它位于莱茵河左岸。我寻求孤独:一个年轻寡妇最近刚伤了我的心,我们是在泉边相识的,她特别漂亮又那么聪慧,对所有人卖弄风骚,和我这个罪人也是如此。起初她鼓励过我,但后来,她残酷地伤害我,抛下我,跟了一个两颊白里透红的巴伐利亚中尉。我得声明,我心中的伤痕实际上不算深;但我觉得应该度过一段忧郁和孤单的时光——有什么不能使年轻人开心解闷呢!我于是在兹城住了下来。

我十分喜欢小城所处的位置,在两座高岗脚下,我喜欢它那颓败的城墙和塔楼,古老的椴树,横跨在清清河水上的陡桥——这小河流入莱茵河,最主要的是我喜欢那儿美味的葡萄酒。太阳刚一下山(这是在六月里),黄昏时分那些漂亮的德国金发女郎便顺着狭窄的小街散步,遇到外国人时,她们便声音悦耳地说声:“gutenabend!”——当月儿爬上那古老房屋的屋顶,路面的小石子被静静的月光勾勒得很清晰时,她们中的一些人还不想回家。我喜欢这时候在城里散步;月儿好像从明净的天空凝视着小城;小城也似乎感到了这种眼神,在月光中敏感而宁静地矗立着,这宁静的月光在人们心中激起阵阵涟漪。那高大的哥特式钟楼上的定风针淡淡地闪着金光;黑亮的小河也泛起道道微弱的金波;石屋顶下狭小的窗里,细小的小烛(德国人十分节俭!)微弱地摇曳;葡萄藤从石头围墙内神秘地舒展出它那弯曲的枝蔓;什么东西从三角广场古井边阴影里跑了过去,守夜人那慵懒的口哨声忽然响了起来,一条温良的狗低声吠着,空气轻拂着你的脸,椴树散发出甜蜜的芬芳,沁人心脾,“葛莱卿”这个字眼不禁又似惊叹、又似疑问地浮上了你的嘴边。

兹城距莱茵河两俄里。我经常走近那条庄严雄伟的河,在那棵孤独的大梣树下有一条石凳,我长久地坐在那儿,思索着那口蜜腹剑的寡妇。一座小小的圣母雕像穿过树枝悒悒地望着远方,她有着孩童一样的面容,胸口上一把剑刺穿了红心。对岸是勒城,比我住的这座小城稍大一点。一天傍晚时分我坐在喜欢的长凳上,时而俯视河水,时而仰望星空,时而眺望葡萄园。面前有一群淡黄头发的男孩子,他们攀着船舷爬上那条拖上岸的小船,船翻放着,涂了油的船底朝天。几只小帆船悄无声息地划过,那帆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绿波低声私语着,泛起微微涟漪,从船边流过。忽然传来音乐声;我侧耳倾听着。勒城正在伴奏着华尔兹;大提琴时断时续地低吟,小提琴婉转地唱着,声音不十分清晰,唯有长笛流畅而响亮。

“这是什么?”我问一个向我迎面而来的老人,他身着绒背心,脚穿蓝袜子,皮鞋上系着搭扣。

“这个嘛,”他先把烟斗从嘴角挪到另一边,答道,“是从布城来的大学生举行他们的宴会呢。”

“我得去看看,”我想,“而且我还没去过勒城呢。”便找了个船夫,划到对岸去了。

或许并非人人皆知,“大学生宴会”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特别的庆祝盛宴,来自一地的大学生或同乡会(landsman~nschaft)的成员聚集一堂。几乎一切参加宴会的人都穿着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德国大学生服装:匈牙利骠骑兵式短上衣,大皮靴,小帽子——带着某种颜色的帽圈。学生们一般午餐前聚到一起。由会长主持,这盛宴一直进行到天亮,学生们喝酒、唱歌(唱的是landesvater和gaudeamus)、抽烟、痛骂那些庸人市侩;偶尔他们还租个乐队。

在勒城举行的就是这种宴会,它在挂着“太阳”招牌的小旅店前的花园里举行,花园临街。旅店和花园的上空旗帜飞扬,修理过的椴树下的桌旁围坐着大学生们,一只大虎头狗躺在桌下;旁边常春藤搭成的凉亭里,乐手们在竭力地演奏,偶尔喝点啤酒提神。低矮的花园围墙外,聚集了一大群人:善良的勒城人不想错过这种看热闹的机会。我也钻进这群看客里。很快乐地瞧着这些大学生的面孔,看他们的拥抱,听他们的惊叹,看他们青春期天真的矫揉造作,那炽热的眼神,那毫无缘由的笑——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笑声——这种年轻鲜活生命喜悦的悸动,这股子勇往直前的劲头——无论冲向哪儿,只要向前——这种毫无羁绊的放纵使我感动,令我燃烧。“要不要到他们那儿去呢?”我自问……

“阿霞,看够了吧?”忽然我身后响起了一个说俄语的男声。

“再呆会儿。”另一个女声也用俄语答道。

我迅速转过身……我的目光落在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身上,他头戴制帽,身着宽松的短上衣;手挽着位个子不高的少女,她头戴一顶半遮面的草帽。

“你们是俄国人?”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年轻人笑着道:

“是,是俄国人。”

“真没想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我说。

“我们也没想到,”他接过话头,“那又怎样?不更好嘛。请让我介绍一下:我叫哈金,这位是……”他停了一下,“我的妹妹。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就聊起来。我得知,哈金和我一样借旅游休闲娱乐,一周前到了勒城,在这儿待了下来。说实话,我不喜欢在国外认识俄国人。我很远就可以从他们走路的姿势,衣服的式样,特别是面部表情认出他们来。那种自高自大、鄙视、轻蔑以及趾高气扬的神情一下子变成了小心、胆怯……他们突然整个人都防备起来,两眼不安地滴溜溜直转……“我的老天,我是不是在瞎扯?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这种警觉的眼神似乎表明了这一点……过不一会儿——又恢复了肃穆的面容,有时又变得愚钝地张皇失措。是的,我老躲着自己的同胞。但我马上就喜欢上了哈金,世上有这样一些幸福的脸孔:所有人都爱看它,就仿佛它能温暖你,爱抚你。哈金便长着这样一张脸,可爱且温存,柔和的大眼睛,软软的鬈发。你甚至不看他的脸,只凭他说话时的声音,便能感受到他的微笑。

那个他所谓妹妹的少女,第一眼给我的印象是长得特别可爱。有着一张微黑的圆脸,挺秀的小鼻子,带着稚气的双颊,亮晶晶的黑眸,那张脸上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气质。她婀娜多姿,不过似乎还未完全发育。和她哥哥相貌迥异。

“到我们家去做客?”哈金对我说,“似乎我们已看够了这些德国人了。如果是我们的大学生啊,真的,会把玻璃砸碎,把椅子折断的,这些人太拘禁了。好了,阿霞,咱们回家吧!”

少女点点头。

“我们住郊外,”哈金接着道,“在葡萄园的高处,一桩孤单单的小宅院里。我们那儿挺好的,您看看就知道了。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些酸牛奶。现在天快黑了。您在月色下渡过莱茵河感觉会更爽。”

我们出发了。经过矮矮的城门(鹅卵石砌的古墙从四周围着这座城,墙上的哨口还没被彻底毁掉),我们步入田野,顺着围墙走了约一百步,在一扇窄窄的篱笆门前停下了。哈金打开门,带着我们顺着一条蜿蜒的小径上山。山坡的两旁阶地上生长着葡萄;太阳刚刚下山,朦胧的霞光洒在葡萄绿色的藤蔓和高高的花蕊上,洒在布满大大小小砂石的干地上,洒在那所小宅院的白墙上,宅子有着斜斜的黑梁和四扇明亮的小窗,座落在我们正在爬的山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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