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饰浮生
旁若无人的,高昂激越的讲话。这样打手机的人,在公众场合的人群中讲电话的时候,手持手机,极目远视,正在搜集着词句的视觉系统一一掠过眼前的每一个人,却又好像根本什么都不曾看见。因为在这些情况下,他们可以对眼前的一切不合理事务性地忽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手机那头的另一个人。
祁安发现此刻在这走来走去的行人中,竟还真走走停停着那么几个人。与此同时,几个推推搡搡着用手臂和胳膊拧到一起的年轻人中额前挑染了几撮红发又满身戾气的一个,将在手中捏瘪的可乐易拉罐往正常步伐之下十几步之外的橘黄色垃圾桶抛掷。脱离队伍,踮起脚,似假装自己在投篮。年轻的脸上有不屑的挑衅的戏谑。那得到推力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的红色易拉罐,刚好从一个正从边上跑出来的小女孩头上飞过。它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飞进垃圾桶中。垃圾桶的顶部并无入口。
恰好在一曲完结后的空白里,即使入耳式耳机塞得很紧,祁安还是听见了距她四五步之外的让牙齿感到不适的砰的一声,有别于嗡嗡人群。那是某种文明跌落出声的清脆。余震般的哐当声更是令她一阵头皮抽紧。也许当他失却陪伴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的时候,他并不会做出这般虽说不上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过的举动。
然而,刚走到她前面的那个此刻仍然毫无隐私意识地在手机边高分贝喷射连珠炮的大腹便便中年男子,在几秒之前,他的眼球带着他的脑袋,经历了一场视点落地的毫无阻隔的抛物线之旅。将视点从滚离垃圾桶几厘米的易拉罐上重新拾起,继续边组织语言边观看,或边观看边组织语言地时而止步时而阔步。在他移转身子继续往前走来使,她发现他的脚刚好跨过那只不得其所的易拉罐。也许他什么也没真正地发现。近了之后,在音乐的间隙里渗进他带着命令式口吻的讲话。
“别理他,让他爱怎样就怎样!”模式化的来自中年男人的讲话语气。
此刻似乎离坠落还为时尚早的从矮山的高处上方放射出虚弱的夕色之光的太阳,将湖边走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没有秩序没有顾忌地交织叠加在一起。大部分没有疏离地亲密无间。叶子掉得精光的定距栽种的梧桐树,彷如一只只怪异的手,从地面钻出,遒劲有力地向上托举起蓝天。在经过树木枝干切割的湖蓝色的天空,倒也形成了一种似支离破碎却又完好无缺的美感。这种光秃秃的树木枝干将整整一大圈地围绕整个西湖景区。他们行走在它们撑起的天空底下。
将近在脚边的红色易拉罐拾起扔进橘黄色垃圾桶时,发现垃圾桶的另一侧边边上,零散着好一些垃圾。零食包装袋和快餐盒。从垃圾桶中满溢出来这一说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也许之前那个年轻人是想将自己的易拉罐与那一堆东西放在一块儿,而讲电话的中年男子也知道他的意图,只是他甚至懒于将出界的它踢进去。那几个结对的年轻人已经招摇着自己的风采,拉着寒风自她身后而去。他们经过静立的她的身旁时,她知道有人偏头打量她。主要是看她那在阳光下有点闪烁的长发。那是一群正在迫切离开的人。
继续往前走,似乎进入了另一层次的人群聚集处。他们相互之间毫不生分地坐在一张张木制着漆长凳上,看湖,看远山,看太阳,看在他们面前走过的一个个匆匆而行的人。聚集在一棵棵树下喂松鼠,或观看喂松鼠。平时罕见的动物,成了此时构筑陌生人之间情感交流通道的共同话题点。
小只的松鼠,也因身形的优势而获得了行动上的灵敏迅捷,在一束束视线之间跳跃不定。那些不明形状的目光似乎深深地惊扰了它。这也使得围在矮篱笆四周的人,只能聚精会神地现场追踪观望,或是拿出手机拍下大幅的全景图而后在屏幕中聚精会神地找出那几乎与树干和土融为一体而又有细微区别的一毛绒长条。不用担心会被他们中的谁偷拍,松鼠是唯一想要努力的焦点。
正用着玉米喂松鼠的大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类似喂养自家小孩的疼爱。旁边衣着鲜艳的小女孩,挥舞着手中的绿色荧光棒想要以自己的小小暴力表达对松鼠的喜爱,幼稚的举措引起人群一阵哄笑。松鼠窜上枝干躲得老远。由松鼠谈至宠物再谈至养狗,是一个可以再继续下去的很好的展开,也许终止于晚餐的时间问题。来去的说话声,更使这里像是一个集市。也发现,人们似乎普遍偏爱黑色系的衣服着装。要在一堆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一眼找出一个在熟悉感上心理感觉甚于直观形象的陌生人,从来就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祁安再一次离开麇集的人群,走入紧邻的步行商业街区。深深的四肢乏力,从稀稀疏疏的外围步道上的空白空隙中,被吸附进内侧的走道上,再汇聚进她的感受系统中。里边这一侧几乎全是提供饮食的各式餐厅,在价格不低的消费区,像是专为游人而设立。
朝后张望,想去那家一眼进入视线的茶餐厅歇一歇脚,当然是在消费的前提下。早上从国际青年旅舍出来后,目前为止尚无任何食物入腹。从不拘泥于一日三餐,不讨厌食物,也不对美食趋之若鹜,食物对她来说能够提供基本的营养并且补充步行的体能即可。只是,自从初中时期母亲车祸去世后,她就基本不食任何肉类。这却也是她在后来至当前的不定点迁移中,始终难以一以贯之的饮食准则。只有让自己尽快地适应每一个所到之处,才能获得继续行走的力量。她并非完完全全的素食主义者。
小学懵懂时期曾经对于人非要吃东西才能活下去而疑惑不解,为此打算试试周六一天不吃饭。过早的叛逆引起沟通的不顺畅,继而爆发感性甚于理性的冷战,又因此而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第三天她吃光了属于自我个人的所有食物。那是深深饿过之后,内心泛起的尚未自觉的对于食物的虔敬之心。不是要吃很多食物,也不是非要吃什么,而是要珍惜每一次所吃的食物。那是一种善待。后来,她切身知道人是可以在七天之内不吃饭而只喝水地维持着生命的,而那已将至最孱弱的生命临界点。
祁安已经不再设想在茶餐厅里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邂逅,只是为了增补些许体力,然后继续一以贯之的行走,继续各种错身而过的偶遇,继续感觉甚于形象的寻找……
一家外文书店。她总是被各种书店吸引。
她知道,书和面包,当世界只剩下这两项选择的时候,她也许还是会永远地倾向于书的,即使深知已经处于平衡的奔溃状态之中。不经思索的,出于本能的,感知和脚步同步的身体趋向。强烈的理想主义,执拗的非现实性。
书店内的空间结构和风格布置均洋溢着异国情调。她是站在外面的大街上透过整面的透明落地窗向里看,再在它的空间范围外整整饶了一大圈,才找到一扇似其正大门又不似其正大门的厚重玻璃推门进入的。
难得清新的暖气。店内清一色的木质设置。看不到店主,也觉察不到有管理者的存在,甚至几乎难以一眼发现收银台。隐隐以为不是一家提供商业服务的书店,而是一处让人随意查阅的藏书处。温馨的外域家居风格。不是特别大,只是够大,空间优化的原则使店内在能放书的地方都摆上了书,当然前提是容许至少三人并排通过。在这边找书过去,会迎面碰上从那边找书出来的陌生人。仅在第一层内部的两次拐弯之后,就能得知此书店“城府颇深”。不知店主是一位精通外语的中国人,还是一位在中国谋生的外国人。
书本随着旋转扶梯在内侧的墙壁上旋转着整齐地排列而上,有一个着棉麻长裙的印度姑娘正坐在阶梯上,身子贴着书架满脸专注地找着书。认真的姿势可以使人着迷。书店明显地还有第二层。四方柱和圆柱上也排满了书本,一直升到双手无法触及的顶部,好像是这些书建筑了书店的最令人舒适空间。根据上方的标签提示,所见几乎全是影、像方面的图书。有那么一刻,她为一些书深深地吸引,多么想就地坐下将那一本本内容精湛的图集细细欣赏,一窥那些画家、摄影家眼中的现实或非现实的世界。
所有的创作欲和创意高度都或多或少地与表演和窥视的本能产生关联。当然包括文字创作者。合上《WHATMAKESGREATART》,最后一眼所见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鲜润的饱满朱唇与暗处浑圆下坠的珍珠耳环,共同闪耀出欲言难启却又透明的欲念之光。那双眼睛更是早已将一切事先说明。手在封面上轻抚,似向那有丝无措的双眼表示理解。喜欢却未必要拥有。祁安终于走出了图书的影像专区,临了又一个书架的拐弯口。抬起头正面对着方才进来时的出入口,几个年轻男女双双挽手进入。空气里低声交织着美国口音。每个国家的人,都有共同的专属国家气质。他们的气质率先分明在带着近乎目空一切的自信的美国女孩身上。估计是某大学里的留学生。
无畏都与无知相关联。祁安想着,避免碰到那个看书名几近看得焦躁又不停地朝她那一方向顾盼的美国男孩,而小心翼翼地从他后面侧着身子小步快走过去。他的焦躁通过他稍嫌缺少节制的身体正将走道的宽度内向挤压。待走得稍远后,祁安终于看到他静下心来拿着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图书翻阅着。
书店突然涌进来很多人,好像有某项惊人的稀世价值突然被公之于众,而他们就是那一批对那一价值持有好奇又深感怀疑的一类人。一眼看出是那些倾向于结伴而行且死也不要孤单地或说令人深感没面子地一个人旅行的游客。对他们而言,旅行就是要至少找一个伴,到某个地方进行消费。
深度模拟叽叽喳喳的国语撕破了缕缕低音外语以及她耳机中那近乎飘逝的摇滚织成的怡人宁静。他们像一个小型旅游团一般地来了,看什么书都如看某处景点一般成群结队。七嘴八舌着从她身边很快地走过。浏览的是书,指点的是内在建筑。这外文书店在他们眼里也许就是此处西湖的一不可错过的景点。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涌上了二楼。
“……”
“我都跟你讲过了,买鞋子重要的是感觉,感觉对了就对了,价钱多少都不是问题。贵的也不一定就穿着舒服,便宜也不见得不舒服。”
“我不是说这个感觉怎么样。我是说你穿鞋的品位不行。买不对的鞋不管多便宜也是浪费钱。”
“这鞋是我穿的吧,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穿着感觉好了不就得了嘛。”
“都说了你穿鞋的品位得提高,又不是叫你穿让你不舒服的鞋子。”
“都不重要都不重要,看感觉就行了!鞋穿在自己脚上,哪来那么多迎合别人的品味?”
“哦,我说什么迎合别人啦?那家里你那二十几双鞋子……”
“我说了我穿着感觉都很好!这么大声,跟个吵架一样!”
“你这双鞋,我都可以穿了……”
旁边的两母女的交流似在吵架。中性的语汇,却是谁也不甘示弱的激进口气。女生先前顾及她在旁边而小声交谈着,到声浪的一起一伏,谈至最后,差点吼出。作为女儿的她愤愤地向下一砸手中的书然后挪出很大的距离,留下木然立在一边的中年母亲原地语气逐渐式微至哑然。她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丝窘迫。祁安抬起手,压了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塞头,就又低下头来。
她正在看《TenderInTheNight》。于是,取下封面上的小封套,对边折叠,夹在刚看过处当书签。合上书本,去看最下方的一长行英文名字。她好像看到了一张清晰的人脸。他什么都明白,对于他自己和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不顾一切地不可不执着的可爱。那是他的命运。
半个小时之前转到外国小说的部分,看见这本小说的书名时,她的心脏几乎雀跃得要飞出身体的领地,即使明知片刻之后会潜进最宁静的山野深涧里。飞速地朝左右方查看一下,各有一名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专注阅读。看他们时的双眼飞扬着某种神采,绝然不同于海边的巨石冷眼旁观几乎是整个世界的潮起潮落。
她小心而迅疾地往脚边放下手中袋子,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压低不挂电脑包的一边肩膀,侧头抵在书架上,哀伤却又温暖的昔日情感通过兴奋的记忆神经电流般传导至食指指尖上和双眼瞳孔里。她几乎迫不及待得像是初次阅读一本书似的,翻过这本全英文版的小说的封一,去细看几乎千篇一律的关于作家的介绍。英文初学者般一个词一个词地看上很长时间,又一次又一次地通读完整语句。她一直带笑的表情,能让最不多疑的知识分子怀疑此版作者简介是否附上了作者那科幻冒险小说般颠覆常规的刺激神经的精选的生平情节。
祁安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眉眼带着不自觉的疼惜地翻开内页正文。她感觉自己正在异域三四十年代的陌生书房中,在微弱的灯光旁,侧着身子看那人将那一词一句在空白的纸张上一页一页地用打字机敲打出来。殷切的声音盈满整个脑海,化成笔墨映现在手中捧书上。她阒然潜入了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直到随那一拨人潮涌进来又流散至她旁边的母女,无理取闹般的因着装观点上的差异,双方愈见不耐烦又不肯放弃地一来一往,往她的昔日非理想世界掺入了现时的现实因素。
妄想改变别人的成性习惯永远是徒劳的,即便是至亲。任何带着讨好性质的屈就也是浅层的短暂的。对于灵魂的愤怒和厌弃将由此演变而生。自私是个人无法摆脱和永远掩蔽的内在永生气质,一有失控的出口,便能毫不吝啬地显像表露出来。他们大多时候都将自己作为一种忍辱负重的工具,和永远找不到边界形容词的巨大载体。有时候,忘了自己只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人,却将自我关于神性的感觉和想象凌驾于他人的狭隘之上。然而,现实必然要求个人去经历和感觉……
不等脑中的思辨取得一个终极的结论。终极结论于她而言只是一时一地之情境下的特殊感觉,没有长期存在的必要和可能。依赖于往昔得出的某种终极结论,是一可以而且应该拒绝的感觉惰性。也许,它正在形成……
终于在收银处取得了那本原版英文小说的所有权。当她听见自己用英文向那位外国女孩询问店内有无作家的《TalesOfTheJazzAge》时,那女孩却用不那么流利却发音标准的中文告诉她,店内只上架作家的一些比较著名的作品。也许正如作者本身的预言,变幻莫测的时尚无聊地封杀他和他的著作。尤其是在逝去的他和当下的所谓时尚无甚关联的时候。
她只在大学时期的图书馆里完完整整地看过两遍《夜色温柔》。那已是近十多年之前的事了。此时面对此书时的态度已与早年的初始想法脱离干系。那时的初次阅读多是源于一种自以为的怜悯与爱恋,第二次阅读又像是一种对初次形成的情感的巩固或加强。她用一个月的大学时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每一个章节,独自的深夜里依然为某个想象中的形象黯然神伤。那是彼时唯一的一版已经只在图书馆中存在的译文版本。
婉拒了外国女孩推荐的精致书袋。她将自己的首本英文版《夜色温柔》摆入了身侧的电脑包中再从两边向中间拉上拉链。
脚步踩上书店通向第二层的旋转扶梯的木制台阶时,某种不知名的顾虑,让她踏在空气中的左脚在踩下楼梯的第三级台阶前调转了方向。
她看着楼梯阶级的眼睛,看见了十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浑厚的踩踏声。那声音正在逐渐而坚定地扩大着音量,与周围人声的O@和耳内的轻微鼓点明显地区别开来。不容过多辩证地,祁安直觉自己不想与那上面下来的人,百分之百是男人的人,有一个擦肩而过的照面。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她转身后的背上轻轻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紧贴着她的脊背,掌心透过多层衣服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空调暖气中泛起一股轻微的战栗。
她转身后几乎快速逃离的步伐,带出一阵轻风,在身侧及身后遗落了无异于刻意极力避免遇见话不投机的熟人的尴尬。
用全身的力气拉开书店的玻璃大门,冷冷的风送来清新的气息。外面是一片不一样的沸腾。她使劲地贴着玻璃门站着不动,让迎面而来的又一批蜂拥而至的人进入。他们各个脸上至全身都洋溢着满心欢喜的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距离太近,她没被围巾罩住的脖颈已能将那涌上来洒落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轻触。紧接着,一只手自她肩膀上方而过抵在了门边上。虽然没有直接触碰,那手臂仍然在她挂了电脑包背带的右肩上施加着重量。
她微微地向门缘的方向偏转视线,没有看到那人的手,棒球帽帽檐之下的余光中只有裹着黑色衣服的部分手臂。厚重玻璃门对于自己的反抗之力正在减弱,甚至完全消失。
她听到了进来的最后一个女生轻声说了一声“Thankyou”。只是当她收回置于门上的力气向前向外走的时候,那门一如预料中,并没有旋转着紧跟上她的离开脚步。她心想着转头向那人说一声谢谢,双眼却害怕看到什么似的坚定地朝前远眺。远方的景致会引着她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