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谛不虚
三步,两步,一步,她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地向他停靠。她站在他的吧台外面,微微向上轻推帽檐,浏览他吧台内部的陈设。碧蓝天空下高山流水的风景摄影。马奈的《福利・贝热尔的吧台》,不辨真假。上海市的地铁交通线路图。海底世界水晶球。竖立着摆放的实体音乐CD……
视线下移,她看到他的额前碎发下在温暖的光辉中一颤一颤的密长眼睫毛。她露出有些艰涩的微笑,是不忍心打扰。移步至他的正对面,她伸出左手,按着某种规律,最先落下无名指,再是中指,抬起左手,又伸上来右手,双手的食指一同落下。她看到他的眼睫毛停止了因眨眼而发出的闪烁。她继续用着双手十指,以弹钢琴的指法,在他前方的吧台上,将某种节奏轻轻敲击出来,又融进了此刻的背景音乐里。四秒钟,五秒钟,她停下双手,扶在吧台上,微微歪过脑袋继续俯着脸,看着突然将翻书页的动作顿下的他,嘴角处凹出一个深涡来。
他从摊开的书中仰起脸来,慢慢地。双眼似还来不及完全融化源自纸页的沉思,又掺入了另一方干扰进一步解析的记忆,那因内心的辩论而闪烁着光芒的欢愉,慢慢在他张开的嘴角边继续消逝。温暖而柔软的光线射进他的深褐色瞳孔里,闪耀得让她看不到自己在他眼中变得奇异而渺小的样子。
一秒,两秒,三秒,似经历了潜入海底般的思忖,他终于从他的椅子上慢慢地起身,而后在上方斜向下查看她的整张脸。惊异的欢愉沿着他的唇线铺展开来,那瞬时失语似的明亮闯进了她的眼睛。
“嗨!”她正对着微微仰视他,轻展笑意首先朝他启齿,随着双手十指又在他吧台上轻轻击打,似在愉悦弹奏。
她的话音刚落,吧台内的男子清眉一扬,近乎兴奋的双眼旋即从她的视线里如风消失。
他气息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很快将她的侧身烧灼。她向左转过身来,正面向他,眼里已被感染上了不再波澜不惊的欣喜。
“嗨!”她再次首先向他打招呼,呼声短促。
他的唇舌似已经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甚至一个单音节的招呼。他嘴角的兴奋极速扩大,又悄悄蔓延至他的双臂,促使他慢慢展开双臂,专注地静候在她的眼前。她看向他诚挚欢迎的闪烁双眼,一步,两步,向他移近,任自己的侧脸贴上他的一侧肩膀,感受他在自己背上缓缓紧紧收拢的双臂,和重重地下沉在她右肩头的下巴。她一只手提着帆布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脊背。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他终于分出了一些彼此之间的距离。此时,她左肩膀上的电脑包已经转移至他的右手中。
“嗨!”她再三向他打招呼。她仰望着他的双眼,觉得其实每一双看似冷然的大眼睛里,都有潜藏的需要个人去耐心寻觅的温柔。
“其实,你比我还词穷对不对?”迎着她的注视,他微微一斜额前已经梳往一边的碎发。
“你的魅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诱惑嘛!”她用手指勾起手中的帆布袋,招引他的视线看向对面靠墙咖啡座上,不时投来探测视线的美丽女生们。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看起来,严重精神错乱吗?”他拿过她手中挑起的袋子,暖和的手指碰到她的的皮肤。
“还好我并没有,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吗?”
“我在想,这个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的美少女是谁?为什么好像我见过的美少女都长得差不多,但是并没有这么一款呀?而且,她为什么会敲击我和某个人玩捉迷藏的暗号啊?”
“后来,我拼命地计算,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这个,这个其实和别人长得很不一样的美少女了?”他似乎情不能自已,盯着她的脸有些激动起来。完全不同于他平日往来于吧台的沉稳气质。
“非常感谢,谢谢你还认得出我这张脸。”
“你的脸没变,你还是戴着你的棒球帽。你的头发更加耀眼了一些,还暴露了你凝聚的所有温暖。但你不被听见的足音还是这般跫然。”
他说着,语调降得有些低,空出一只手,牵上她的手臂,把她往自己的吧台里面拉。
“你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了?Ann。”他问她,小心翼翼地,也似语气平稳地质问。
“……”她看着他握着她胳膊的右手,默然。
“你回到了你的起点。”他说。
“不,上海不是我的起点。也不可能是终点。”她的声音很轻。
他把她的电脑包和纸袋子在里侧柜台上放下。走出吧台从座区里端进来一把藤椅,给她坐下。他对她的回答,至少在口头上是不予置评。
“要喝咖啡,还是牛奶?”他问她。
“现在,你的一杯白开水,我都快要付不起。”
“如果对自己再慷慨一些,你也许就不用找得那么累了,不是吗?”他俯下身来,双掌指尖朝内压在膝盖上,看着她的眼睛。
“也许吧。”她向他微笑。她知道他也有自己要固执坚持的思想。“那就给我一杯热开水吧,我自己有干质玫瑰花。”
“我伟大的作家,自虐已经成了你的癖好了吗?”
她看到他脸上有近乎愤怒的厌弃。她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同理的关心或担忧。
她没去看他在吧台内快速的捣鼓。当她再次从消费区收回视线时,他已经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醇香牛奶连碟带勺地端至她的眼前。
“我真的已经负担不起它了哦,甚至一半。”
“废话少说。你霸王餐喝掉十碗,我都愿意把我自己倒贴给你。”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碟。“你打算收留我十天?嗯?”
“不会恶心到吐的话,你喝上十年,我收留你十年。你知道,我一辈子的荣幸。”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者,向她提出一个颇有远见的睿智建议。
“哎,你不怕你的客人投诉你吗?”
“因为身边突然凭空冒出来一朵冰山来的雪莲吗?”他照着他自己的心思,凝望着她的脸揶揄道。
“你地盘上的空气中,尽是弥漫着,呃,难以排遣的,忧伤。你不怕你把你的客人们搞得情绪低落吗?书都不能好好看好好买了,咖啡也不能好好喝了。”食指指向吧台外的空气中,为他明确所指。她以微笑暗转话题。
“什么?”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却似仍旧以他聪明的大脑装作不明所以。
“你在恶意消磨人民群众,呃,乐观向上的积极情绪哦!”
“你一贯坚持的审美理念之一,已经被你自己否定掉了吗?”
“声无哀乐,而哀心有主。”她小心翼翼抿上一小口牛奶,用力吸进属于它的香醇。“这本就是大师的智慧。”
“来这里看书的人,内心平静而幸福。他们不觉得这样的音乐哀伤,反而具有别样的美感。”
“嗯,悲伤较喜乐更具感染力,其实是因为,悲剧的内在诱发性因素在他人的意识深处,或说潜意识中,具有他自己无法单独拎出来查看分析的共鸣性。”她再抿一口牛奶,继续自言自语一般。“最根源,源于每一个人都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潜意识的深处,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人就是孤独的存在,再亲密的两者关系中,两颗心都是存在于独立肉身上的独立个体。这种存在问题该如何解决……”
“不寻求契合,便得统一。Ann,你最爱的道家,应该有你一切问题的答案吧。”
“不执着和一厢情愿并不完全相反。”
“呼,跟你说话,我的脑子好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点都不单纯,你听着别人绞尽脑汁奉上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心里早有别人撼不动的想法。”
“嘿,所以啊,这些话是不该说出来的,写下来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了。还有,个人的想法也很有趣啊。”
“哦,下笔如呕血!”他甩来一肚子嫌弃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