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嫌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车帘内探出,随即是一张丰神俊秀神的脸。
刘襄王大概二十上下,一张脸苍白无色。此时虽是十月中旬,天气却还没冷到那个程度,但他却穿的很厚。身上不仅穿着一件深紫直裾,外面还披着件厚重的雪白大氅,强烈的颜色对比之下,更显其人贵气天成。
他缓缓坐正身子,轻咳两声,不动声色的扫视他们一眼,轻笑道:“昔日窦家曾为士族头领,如今虽不如当年地位卓然,却也余威犹存,颇得陛下看重,公子何不卖窦姑娘一个面子?”
此言一出,张偕面色微微一变,但转瞬间他便恢复了正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夏侯仪一怔,想通其中关节,哈哈大笑:“刘襄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果然不负智绝盛名。”
刘襄王微微一笑,谦逊道:“不过将死之人罢了,怕是担不起如此盛誉。”眼锋一扫,瞥见一旁站着的董云,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滞,随即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位先生倒是眼生……”
谢同君下意识看向董云,却见他神色愤愤,难掩恨意,隐忍半晌,低声道:“贱民一个,怎入贵人之眼?”
“呵……”刘襄王轻笑一声,淡淡道:“天下未定,长者何出此灭志之言?”
他说着,慢慢放下帘子,仍旧坐回车里,马车继续慢慢的行进起来,不一会儿就转过街道,消失在诸人面前。
董云面色铁青的瞪着那远去的车驾,眼中怒火冲天。
“这位姑娘现下能否放开我了?”夏侯仪轻轻拿开谢同君的手腕,被谢同君狠狠甩开也不介意,而是朝几人一揖,笑着道:“既然是个误会,那今天的事便罢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千万莫反悔!”窦英微微昂首,得意的瞪了他一眼,抓住董云的手就走:“我们走!”
夏侯仪看一眼张偕,又看看谢同君,朝身后的人挥挥手。临走时,忽然回过头来,笑道:“若非刘襄王出言提醒,或许你此刻已经在小爷面前卖了个脸,只是如今嘛……”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心中所愿,便借借窦家的势吧!”
张偕淡淡一笑:“那便祝公子达成所愿了。”
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谢同君却感到两人交握的手掌微微一紧,直到夏侯仪带人扬长而去了,她才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了?”
“窦家从前势大之时,曾为士族首领,”难得的,张偕这次并没含糊其辞,而是极认真的讲给她听:“身为世代清流之家,不仅人才辈出,门下更有食客三千,甚至一度把持朝政,地位堪比皇权,后来徐帝篡位,窦家一夜间散尽门客,退出朝堂,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帝一直没能真正正名。”
“也就是说,”谢同君飞快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犹豫的开口:“夏侯仪想凭借此事搭上窦家?”
“伪帝什么都有了,独差名正言顺,若想真正被天下人认可,非得窦家松口不可。”张偕浅浅一笑,颇有些无奈:“涪陵侯府正得徐帝宠幸,我刚刚以利诱之,就是未免将窦家拖下水,却没想到刘襄王突然出现。”
可不是吗?如果夏侯仪搭上了窦家,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到时候天下百姓必定会觉得徐坚继帝位确是幼帝托孤,他们若要谋反,便是真正的逆臣贼子,没有百姓们声援支持,这条路恐怕会比从前难走的多。
“那夏侯仪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谢同君还是没能明白这几者之间的联系。
“他想要夏侯家下一任家主之位。”张偕慢条斯理的开口:“涪陵侯夫人一生未育,所以涪陵侯仅得三个庶子,加之夏侯家一脉子嗣单薄,没有孩子可以过继,下一任家主便只能从他们三人之中挑选,夏侯仪是家中幺子,若想脱颖而出,势必得立一大功才能得涪陵侯青眼。原本我是想献计让涪陵侯夫人支持他的……”
“这样的好机会可是你们上赶着送去的,夏侯仪不要才是傻子吧?毕竟你给他的利益只是一时的,窦家才是棵好乘凉的大树!”谢同君瞥他一眼,好奇地问道:“说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惹上夏侯仪的?l儿不是说你从不与人红脸交恶么?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罢了。”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出声。
“说起来,这倒真是无妄之灾。”张偕颇有些无奈:“夏侯仪当街纵马,踏翻了商贩的摊子,窦姑娘看不下去,掷物制马,没想到马惊了,将夏侯仪从马上摔了下来。”
怪不得刚刚看见他满脸血的狼狈样子,不过这位窦姑娘……谢同君暗暗摇头。看一眼张偕,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知道窦姑娘为什么突然摔倒吗?”
“有人推了她?”张偕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转头看着她:“夫人看见了那个人吗?”
“看见了,有几分眼熟,但我想不起来了。”将那人的脸在脑子里再过一遍,仍旧感觉哪个地方断了线,怎么也想不起来。
接下来,谢同君没有心思再开口说话,张偕也不打扰她,前面几人更是神情萎靡,尤其是董云,到家了还臭着一张脸。倒是那个两次撞见的玄衣男子,他名叫樊虚,乃是从前董家家将,虽然后来董家没落,他仍一心一意跟随董云。
窦英脖子受了伤,董云拜托谢同君为她上药,虽然比起上药来,她更愿意听听这些男人有什么见解,但也不好拒绝,只能带着窦英回了屋。
“上次看见夫人,还道夫人只是性格泼辣了些,没想到夫人身手如此了得。”窦英大大方方露出脖子,把衣领往内蜷起,白着脸跟她说话。
“窦姑娘谬赞了,”谢同君属于谋定后动之人,对窦英冲动之下掷马一事心有芥蒂,于是笑着跟她打太极:“我只粗粗会些拳脚功夫罢了,倒是窦姑娘熟读四书,当为女子楷模。”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窦英沉下脸来,郁郁不乐的开口:“可今天这事是我冲动了,若非如此,也不会惹上夏侯仪……”
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坦然就承认自己的不足,倒真有几分闺阁女子比不上的气度,谢同君一怔,安慰道:“姑娘年纪尚小,以后见识多了就好了。”
“是么?”窦英微微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怕我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今日借父亲威名摆脱了夏侯仪,本来还沾沾自喜,后来才反应过来为家里惹上了大/麻烦……若是家中百年清名因此受累,父亲定会狠狠惩罚我的……”
涉及到别人家事,谢同君不好多说,只匆匆为她上好了药,迫不及待拉着窦英回到大堂里头。
里面三人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席上,面色紧绷,看见她们来了,董云率先起身,关切的瞧着窦英,对着谢同君一揖:“多谢嫂夫人。”
“举手之劳。”谢同君笑着应承。
董云提出送窦英回家,张绣和樊虚两人也纷纷告辞,原本还冷凝端肃的屋子立刻安静下来,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紧绷感也骤然消失。张偕若无其事的回屋温习《论语》,谢同君也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回了屋。
刚刚走到房门口,便瞧见绕梁一脸紧张鬼鬼祟祟的躲在柱子后面,悄悄朝她招手。
“怎么啦?”谢同君不解的瞧着她。
“姑娘,咱家遭贼了!”绕梁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扔出一个惊雷。
“什么?”谢同君唬了一跳,转身就要进屋查看,她的那本同君小记还在屋里呢,可千万别被人顺走了。
绕梁死死抱住她胳膊,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此刻进去二公子不就晓得了么?”
“他晓得了又怎样?”谢同君不解。
“中午我洗完衣裳回屋收拾时,见屋里珠帘散乱,案几上的东西被扫了一地,姑娘的箱子也被人撬开了,里面陪嫁的二十金也不见了……若是二公子晓得姑娘没钱了,没有倚仗了,不会轻视姑娘吧?”
“你说什么哪!”谢同君松了口气,给她一个脑崩:“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那金子是我拿走了。”
“什……什么?”绕梁惊惶地瞪大眼睛:“姑娘你拿那么多钱做什么去?”
“我……”谢同君大大的一怔,一阵风似的跑回屋里,从箱子里翻出她的同君小记,迫不及待的抽出羽管笔,把正在看书的张偕挤到一边,提笔写字:
新皇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借董云十金。
写好了,正准备把竹简收好,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赶紧跑到箱子面前,把以前的竹简统统找出来,一卷一卷仔细翻看。
短短三个月过去,她的同君小记已经写满了七八卷竹简,除了她觉得重要的人和事以外,谢歆给她传来的讯报中,那些绿林军的情况她也会分卷誊写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