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传灯(上)
第八十章·传灯(上)
温厌春所想不错,这一场祸事的来龙去脉,容舜华都已了然于胸,听得此言,未感意外,只见他负手而立,攒眉蹙额,似在权衡轻重,偌大洞府之内,几不闻人声,丝丝阴风从隐蔽的气道中透来,吹得烛火摇曳,明灭不定。
过了片刻,容舜华伸手相扶,叹道:“夫人与般若堂仇深似海,红袖斋的秘密既已泄露,因果报应,势所难免,尹厉便是忍过一时,将来也会生事,今次作下了断,未始非福,温姑娘不必介怀,且请代容某向十方塔呈诉,以免后患。”
温厌春听他言语和缓,只字不提师无恙的过错,心下一松,又觉惭愧,正欲起身向外杀敌,再为红袖斋出一把力,突觉内腑生热,丹田中真气自发运转,愈来愈盛,剧烈的灼痛顷刻间侵蚀全身,她手足麻痹,眼前一黑,仰身向后跌去。
容舜华一推椅子,正好接住温厌春,上前搭她脉搏,神色凝重,道:“你大动内力,血行加剧,伤势又要发作,快将瘀气逼出体外,然后封闭经xue。”
不消数息,温厌春已感胸中窒闷,剧痛难当,如同置身于烈焰之中,皮肉骨血都要被邪火烧化了,勉强定住心神,依言照做,好容易硬生生的熬过了,容舜华又拿出两粒药丸给她吃,入口即化,清凉苦涩,周身痹痛为之一缓。“人命攸关之事,方道长从不会耽搁,而今尚未赶到,只怕途中有甚么变故,你……”顿了下,容舜华面沉似水,“此伤再要发作一回,那便来不及了。”
温厌春握紧剑柄,隔了半晌才道:“我要保命,须得散去几成内力?”
于武人而言,深自砥砺,十磨九难,才练出一身功夫,往往重逾生死,而她未经犹豫,竟作此抉择,当真是江湖少有。容舜华微感惊讶,转念一想,这女子虽还年轻,但已饱经霜雪,能安身立命,尚自心存仁义,自然不会患得患失。
然而,散功不啻抽去她的筋骨,从此飞龙坠地,再难登天,如何忍心了?
见容舜华沉吟不语,温厌春大是疑惑,心中也没了底,要待发问,却听他说道:“当年夫人给黄泉老祖吸去全身功力,形同废人,全凭一股不甘之气,拆解《黄泉真经》,衍化出《地狱变》这一玄奇心法,你若能练会,也可破而后立。”
温厌春一怔,看向那本血迹斑驳的书册,诧然道:“这不是假的么?”
“没错,但在我手中,的确留有真本。”容舜华回身,看向九幽夫人的画像,“我既知尹厉觊觎秘笈,行事阴毒,自不会跟他说实话,何况夫人早有遗命,《地狱变》乃她毕生之心血,若无后继,宁可给她陪葬,也不传给外人。”
红袖斋与般若堂的种种纠缠,全自九幽夫人和黄泉老祖身上所起,为此秘笈,又有许多人枉自送了性命,连亲传弟子也辜恩负义,她作此安排,倒也合情合理。
温厌春明了容舜华之意,登觉五味杂陈,转机当前,怎能不动心?然此番蒙其宽宥,不可过为已甚,喃喃道:“木瑶背叛师门,我、我也不是夫人的弟子。”
闻言,容舜华淡淡一笑,道:“你过去点了香,磕个头吧。”
逝者已矣,恩仇成空,温厌春还念着九幽夫人的恩情,即使做不成师徒,那两年也曾受教,若非如此,后来不幸遭难,落入魔爪,难见一线指望,早该屈从。
思及此,她撑起身子,恭恭敬敬地上香,跪地叩了九个头,忽听得机括声响,擡眼看时,旁边的石砖凸起一块,里面藏着白瓷药盒,容舜华将之取出,轻轻涂抹在画像上,过了半刻,画中人的身影渐已隐去,密密麻麻的字迹浮现出来。
原来容舜华料知九幽夫人的仇家迟早会找来,故将《地狱变》藏于画像之内,以秘药覆去,若不行礼,无从窥见真相,要是行凶泄恨,更不能如愿。
这一着大出温厌春意料之外,她跪在地下,竟自呆若木鸡。
“三炷香,九叩首,今日温厌春拜杨雪晴为师,可作关门弟子。”容舜华肃然说罢,不待她发问,便已长叹一声,“这也是夫人的遗命。”
九幽夫人弑师杀子,闯出门派,手刃天底下的负心之徒,平生敢作敢当,未尝轻言悔恨,只在十年前,她遭到木瑶的背叛,身负重伤,真真是痛彻骨髓,一怒之下,明知温厌春没有过错,仍是迁怒无辜,将其逐走。
“她去找过你,可惜迟了,只知你碰上敌人,但不见尸身,之后也没有杀手侵入洞府,料想你侥幸逃脱,却又下落不明。”容舜华微微垂眼,扶起温厌春,“多方打听,均是无果,原先的住所也不安全,她存着一点念想,搬去了别处,又兼伤重难愈,每况愈下,到得第二年,已不在外走动,直到我出现……”
创立红袖斋,乃系杨雪晴本心所愿,找到温厌春,却是九幽夫人的临终之托,不想造化南侧,温厌春受制于那飞轩,堕入左道,成了九娘,及至今岁三月,飘灯谷事变,方才报仇雪恨,夺回名姓,容舜华正要动身去寻,又知她入了十方塔。
“你尚在人世,我松了一口气,想夫人泉下有知,定也欢喜,可惜金兰使者不问前尘,行踪难明,只怕无缘相见,未料……说来说去,真是天从人愿。”
话声甫毕,容舜华将秘笈递向温厌春,却见她红了眼眶,咬紧牙关,迟迟不肯伸手,便道:“这些年,你应是吃了很多的苦,可还怨着夫人?”
往事一幕幕的闪过心头,温厌春不由得百感交集,难能开口,目光触及剑脊上的“病已”二字,眼泪骤然落下,伸手一抹,哑声道:“我都挺过来了。”
载有秘笈的画像也不知是何材质,薄如蝉翼,入手却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