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周旋(下)
第七十一章·周旋(下)
肉眼凡胎,少不的五痨七伤,红袖斋救助妇幼,往还多为女医,皎娘自到这里,徐蔓怜她病体沉重,间日请医调治,乍听了此语,不由侧目,但看温厌春一本正经,已将长剑换药箱,真个有模有样,师无恙靠边站着,不动声色。
他俩才将入庄,认识的人不多,容舜华神气自若,对皎娘道:“阿蔓说你病体沉重,吃了两帖药也不见好,刚巧我下山一趟,这位大夫擅长女科,让她瞧瞧。”
徐蔓看出他的眼色,道:“是极,你身子要紧,旁的且不提。”
般若堂的车队已到绣雪城,不定几时发难,再有耽搁,那便坐蜡了,但看皎娘咬定牙根,软硬不吃,同她好说歹说,也是徒废唇舌,弗如就棍打腿。左右温厌春不是红袖斋弟子,无须耐着脾性讲规矩,心念动处,将机就计,众人均知皎娘病弱,因而未便强逼,这会儿就坡下驴,若其一味推拒,八成怀着鬼胎。
眼见他们此唱彼和,皎娘将信将疑,无言以对,只得答应下来,侧身让行,徐蔓稍为犹豫,叫两个姊妹留在院中,自个儿跟着容舜华进屋,也没掩门。
这间屋子很小,陈设朴素,一览无余,好在窗明几净,足以容身。温厌春将药箱放在桌上,整衣而坐,待徐蔓取来诊籍和药方,假作沉吟,悄悄撞了下师无恙,一张张看过,间或询问病况,而后让皎娘伸手,三指轻搭腕脉。
她不会治病,号脉却还将就,又兼师无恙暗中相助,看似一人坐诊,实则两人把关,只看脉象,皎娘全无内力,病症确如前头的大夫所言,是阴阳两虚之症。
师无恙思忖片时,在温厌春的背后划了几下,对方意会,道:“你的病是肺肾亏损,水火不济,而致气虚血瘀,心悸少眠,月信不通,少说两三年了。”
皎娘苦着脸道:“我从前有过小产,后来生子也凶险,多日血行不止。”
“三分药,七分养,你的病就算好了,也受不得累。”温厌春摇了摇头,“听说你是外方人,一路上沟沟坎坎,不但难走,而且加重病情,何苦来哉?”
皎娘低低抽泣,道是夫家难缠,叫她受尽折磨,所以私逃,万不敢留在近处,旁听的徐蔓打起精神,就势往下追问,对方又哭个不住。
容舜华见此光景,出言解劝,端的好声好气,待哭声渐止,他撚了下眉心,道:“妇人生育,本自刮骨割肉,有如鬼门关前闯一遭,料想你这病根落的早,当时多大岁数呢?”
皎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嗫嚅道:“正是二八之年。”
十一年前,战事未定,到处都是连天烽火,又因她自揭了伤疤,若没料错,那一胎恐为孽种,于情于理,他人不好细问,容舜华便拱了拱手。
皎娘心神一松,正要借口赶客,忽闻一声重响,却是那名跟着女医的年轻男子,他打从进来,便不说话,冷不丁顿剑于地,砖石竟自崩裂。
“天杀的蛮贼!”师无恙怒道,“不瞒你说,我姐弟原为北人,蛮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咱们能活下来,已是大幸,唉!皎娘,当初你在哪儿?”
一字一句,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皎娘迟疑道:“我是从燕州逃出来的。”
温厌春听到此处,心下忽而一动,接话道:“这倒巧了,我俩原籍就在燕州,当时敌军围城,日日攻打,叫守将投降,军民百姓早知瀚漠人生性残忍,如何肯干?大伙儿坚守半月,及弹尽粮绝,城门到底是破了,蛮贼见人就杀,更当着父老乡亲的面,从文官到武将,一个个都给砍了头,挂在城楼上。”
她扯袖掩面,双肩微耸,徐蔓不知情由,为之动容,甚或连屋外的两个女弟子也气愤填胸,皎娘一愣,附和道:“是,我见着那些人头,又怕又悲……”
话未尽,“哼”的一声陡然入耳,她立即住口,但见师无恙收了怒色,似笑非笑,温厌春亦将袖子放下,面上没半行泪痕,冷冷道:“你撒谎!”
不待皎娘置辩,容舜华道:“燕州紧靠天狼山,易守难攻,加之军民用命,坚持了两月之久,何况……瀚漠人对待败将,往往是剔骨挂旗,以便阵前扬威。”
徐蔓听言,不寒而栗,皎娘忙说记错了,温厌春冷笑,猛将她手腕扣住,感受着背上的一笔一画,嘲弄道:“蛮军在北地肆行屠杀,你若是死里逃生,哪能含糊不明?再说,你当真对武功一无所知,如何打通了十四经xue?”
皎娘的三脏交亏是真,却非寻常之损,瞒得了大夫,骗不过师无恙,他看出端倪,教温厌春行气试探,断定此人练过武功,却又全失,以致内腑受伤。
霎时,皎娘瞪大双眼,呆若木鸡,容舜华轻轻一叹,道:“你真有难处,还可分说,如若矢口抵赖……红袖斋固然救急扶伤,但不留居心叵测之辈。”
徐蔓不由得噤声,门外的两人业已屏息,数道目光投在皎娘身上,犹如利剑。
温厌春微微向前倾身,她看到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庞骤然扭曲,好似美人图被一双大手撕毁,露出青面獠牙的本相,却在几息后归于平静。
“是我……刺伤了般若堂堂主。”皎娘吐了口气,声音沙哑,“我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