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番外:安得朝阳鸣凤来
正值新春年节,四处皆是皑皑白雪覆地,然而这一日阳光却是颇为明媚,叶孤城披着一件石青缂丝面白狐大氅,携着身旁西门吹雪的手,两人低声说笑,一路赏着雪景,倒也安闲。
二人携手徐徐而行,不觉便走近了一片梅林,但闻一阵清香萦萦绕绕,沁人肺腑,颇有暗香浮动之意,配着一片白梅簇簇,红梅如火,仿佛云遮雾罩一般,实是少见的美景,当年叶孤城登基为帝之后,宫中多植有梅花,且又品类繁盛,其中不乏珍稀贵重的品种,宫人也都精心照料看管,因此直至如今,已是生得极好。
两人踏雪而行,脚下却听不见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响声,叶孤城见不远处满眼的梅花开得盛意恣肆,明艳清丽,十分动人,便朝着西门吹雪笑道:“宫中养的这些梅花,比起万梅山庄的,如今倒也不差几分了。”
西门吹雪身上系着一袭小熏貂缎台暖氅,将叶孤城的右手笼在大氅里暖着,看了看那如同云蒸霞蔚一般的梅林,道:“……可要在此饮酒。”
叶孤城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几日因是年节,喝得已是不少,晚间玄儿还要过来,不宜眼下饮酒。”
西门吹雪听他这样说,也就不以为意,道:“……既是如此,便回宫罢。”
叶孤城点了一下头,两人便携手一同返回了庆雪宫。
雕花熏月窗上贴着宫人用彩纸和金银箔剪出的花式和福字,色彩鲜艳,式样精巧,叶孤城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狐皮的软榻上,身后靠着几只缀有流苏的软垫,白貂蜷缩在男人腿上,由于向来玩在一处的鹦鹉如今已渐渐老迈,眼下天气寒冷,致使叶孤城就不曾从万梅山庄带其回宫,因此白貂此时也无玩伴可以耍闹,便懒懒地趴在男人腿上打盹儿。
叶孤城一面抚摩着白貂头顶柔滑的皮毛,一面看着窗上贴着的‘喜鹊登梅’,‘岁寒三友’,‘五福临门’等各种吉祥喜庆图案,徐徐道:“……今日不过是初三,总要在宫中过了元宵佳节,才可回万梅山庄……辰儿眼下颇忙,前日来宫中见了你我一面之后,便仍旧回了堂中。”他说到这里,慢慢敛了一双冷清的狭长凤目,道:“……如今既是新年,只是不知元儿那孩子,今年还能否回来过节。”
西门吹雪正替男人脱了软底的便鞋,将那双足搁在一只紫铜暖笼上取暖,闻言,就知道叶孤城是思念不知眼下正在何处游历,已离家一年有余的女儿,其实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挂念爱女,但却更不愿让叶孤城因此郁郁,所以便转开了话题,说道:“……再过几日,若是天气还好,你我便外出冬猎,如何。”
叶孤城知道爱侣不肯让自己伤怀,不禁心下微暖,伸手就将男人的一缕漆黑的发丝拈在手里,绕到指间轻抚,微微笑道:“……自然。”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多宝司的令正奉了叶玄的旨意,送来各式珍贵精细的文房用具,叶孤城闲来无事,便起身与西门吹雪一起挑拣把玩,拿了一只金蕉叶笔架,一架天和长泰绣迎大理石笔屏,玉蟾镇纸,并其他一些笔砚等物,摆放在螭龙大书案上。
叶孤城手里拿着一方晶莹温润的百福罄宜白玉鳌砚,倒也觉得中意,心中知道这些符合自己爱好的物件必是叶玄费了工夫亲自挑选的,见儿子这般孝顺细心,自然也觉欣慰,便取了一张雪白的澄心密香纸,整整齐齐地铺在案上,旁边西门吹雪见状,便替他磨了墨,叶孤城拿一管玳瑁香狸毫笔,稍稍蘸饱了墨汁,就在纸上落笔写字,试一试是否顺手,西门吹雪眼见他写了几个字之后,便走到了男人的身后,胸膛轻轻贴住叶孤城的脊背,将右手覆在对方的手上,两人一起运腕书写。
一时间写了一满张的字之后,便停了笔,叶孤城一面用拧湿的手巾擦手,一面笑道:“……玄儿送来的这些物事倒还好,只是少了一样东西。”西门吹雪道:“……少了何物。”
叶孤城从案头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含笑道:“书签何在?”
西门吹雪在送来的各式精美物品中扫了一眼,果然没有见到有夹书的签子,想必是由于这批东西较为繁琐,书签又是琐碎小物,叶玄一时不察,忘了选来,也是正常,因此便道:“……我送你一枚就是。”
叶孤城笑道:“……如此,自是好极。”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一时到了午间,叶孤城一般有午睡的习惯,便脱了外衣,在榻上躺了,西门吹雪陪他躺在床间,二人喁喁说着话,未过多久,叶孤城就已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依稀觉得仿佛有人在身旁坐了,叶孤城缓缓睁开眼,就见西门吹雪正坐在床头,手里似是拿着什么东西。西门吹雪见他醒了,便低头在男人微凉的唇上索缠了一吻,道:“……我已应过你,送你一枚书签,如此,方才我便做了此物。”
说着,就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叶孤城面前。叶孤城定睛看去,就见果然是一枚小小的书签,用纯银压成的薄片剪成树叶形状,将重瓣的玉蝶梅一朵朵浸过了浆子,沾在上面,花瓣上尚有用珍珠屑做成的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清香怡人,外面用完全透明的云蝉纱刷上胶浆,整个紧紧粘覆住薄银片,用风晾干,在银片顶端扎出一个小孔,拿红丝绳穿了,拴着一只绿豆大小的琉璃坠,虽然不算什么复杂精细,却也简约好看。
叶孤城将这一枚梅花书签托在掌心当中,认真端详,忽而璨然一笑,道:“……却是让你费心了。”西门吹雪意态亲昵地用鼻梁擦了擦男人的面颊,在丰润的唇瓣上偷得一吻,流连不去,低语道:“……你若喜欢,日后我便时常为你做就是。”
晚间叶玄来此陪着两人用饭,暖阁中燃着长平灯,明如白昼,地下烧着地龙,温暖如同五月暮春。由于只是简单的家宴,所以只有叶玄带着两个孩子过来,而陈氏如今虽是进位贵妃,且又为叶玄生育了一双儿女,但依然不能与正宫皇后相比,算不得叶玄结发正配,因此并无资格来此。外面细雪霏霏,殿中却是暖极,一家五口三代同堂,围坐一桌,倒也其乐融融。
叶孤城坐在西门吹雪身侧,一面听孙儿孙女笑语晏晏,一面随意拣几样菜肴用了,他面前摆着的菜色原本大多是他平日里较为喜欢的,都是些清淡口味,但其中有一道凤尾鸳鸯烩酥肉却做得香而不腻,因此叶孤城便多夹了几筷,西门吹雪见他难得多吃了几口全荤的肉食,胃口似乎是比平日好些,便毫不避忌儿孙们都在此处,只亲自动手将那盘凤尾鸳鸯烩酥肉移到叶孤城面前,只愿他多用些才好,叶玄从小到大,已经见惯了这等场面,因此也不在意,只在心底暗笑不提。
众人用过晚膳,两个孩子带了随身服侍的宫人,跑去外面放炮仗,暖阁内便剩了父子三人坐着喝茶。叶孤城略微啜了一口上好的凇海雾尖,听着外头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夹杂着鞭炮劈啪炸响的声音,不多时,便开口对叶玄道:“……陈妃如今已为你生有一双儿女,何不将其晋封后位,你既为帝王,亦应有人掌理后宫。”
叶玄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用了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的团福刺绣龙袍上摩挲了一下,执着汝花茶碗的手亦顿了顿,仿佛是有些怔忪,目光停在身旁一架飞天摘月的屏风底座上,上面用白玉片镶出大片连绵的莲花,那样美丽清雅的花朵,绵延成海,就如同那个人月下清逸的眉眼,数年前的某一日,两人之间唯一的那次云雨缠绵,在此时此刻,历历在目,而就在后来对方离开之后,这几年,除非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回宫,不然那人是从不曾再单独见他的,在人前虽然也还是如同从前一般与他笑语言谈,而在人后,便无话可说,只作沉默,前日到了庆雪宫,也只是向二人叩头拜年,随后又陪着两人说了一阵话,便不再过多停留,直接离开,分明就是不想与他相见……
叶玄想到此处,心下不觉仿佛火灼一般,却还是立时定一定神,随即便答道:“陈氏如今已是皇贵妃,位份之贵,仅在正宫皇后之下……皇后之位,何其贵重,陈氏虽是儿子少年时初次纳娶的女子,却毕竟并非是与孩儿结发同心之人,因此这个位置,就暂且空着罢。”
叶孤城听了,也不说话,只替坐在身旁的西门吹雪续上了茶水,这才说道:“……既是如此,你如今已是子女双全,年纪不小,自也不必朕多说,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叶玄笑道:“孩儿莫说是如今做了爹,即便是日后做了祖父,在父亲和爹面前,也总还是个孩子罢了。”
父子三人又说了些家常话,其后叶玄又陪西门吹雪下了两盘棋,叶孤城则被孙儿孙女缠着讲些一路上的风光秀景,人文风俗,直等到时辰已经不早,叶玄才带了孩子们请辞回宫。
漆黑的双目陡然睁开,同时手臂往身侧本能地一摸,却抓了个空,掌心只碰到身下柔软光润的丝绵褥面。西门吹雪下意识地唤道:“……叶?”
上身略略使一下力,就想要坐起身来,但身下却突然传来一阵难以言说出口的痛楚,周身上下,都是缠绵入骨的隐隐酸疼和倦惫。
与此同时,只听见一个清冷雍雅的声音淡淡响起,抚平了不安稳的心绪:“……西门,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已经掀起了云岫春晖的蜜香色丝绒软帐,叶孤城站在床前,玉白的沉锦长衣逶迤及地,腰间挽着菩提玛瑙攒珠绦,手中拿了一块拧净了水的雪白汗巾,将帐子挽起,“……一早我见你睡得正沉,便起来去了梅林当中练功。”
说着,就在床头坐下,伸手扶住西门吹雪欲起的身躯,不让他动上一下,以免扯痛了伤处,说道:“……可还疼得很么。”一面说,一面用浸湿的汗巾给他擦拭额头,西门吹雪见了他,心下才渐渐安稳了,既而就只觉身上隐隐泛热,有些不适,窗外亦是大亮,但却仍是说道:“……还好。”
叶孤城细细给对方擦了额头,又用自己的前额贴在上面试了试温度,道:“……昨夜忘了关窗,想来我有些纵情,加之后来替你沐浴清理,便让你有些受了凉。”说着,替西门吹雪盖严了被子,将右手探进被窝里,细细按摩着男人酸痛不适的腰身:“……方才可是做了噩梦?连唤我的声音都急了。”
西门吹雪伸手捉住了叶孤城的左手,握在掌心里,放在唇边轻轻亲吻:“……方才,我梦见当年,你我在紫金山。”
叶孤城心下微动,低头含着西门吹雪的下唇,在口中轻咬:“……事隔多年,何必再去想它。”
西门吹雪环着男人的肩膀,只有怀里这样真真切切的存在感,才让他心里觉得塌实而安慰:“……当年我若救不回你,便也不能独活。”
叶孤城略微用力咬了一下西门吹雪的嘴角,轻叱道:“……不过是陈年旧事,还说它做什么。”
说罢,帮西门吹雪穿衣上药,洗漱挽发,然后才将其抱到了东殿的暖阁里,让人送上早膳。
两人坐在烧得热热的暖炕上,叶孤城特意拿了软垫给西门吹雪坐了,又命人去御膳房通传,令厨下细心煎了治烧热的药来。待用过早膳,宫人便撤下小桌,换上一张蕃鸺苌木的小炕几,摆了精细的茶食果点,叶孤城闲来无事,就令人取来一个与昨日那些文房用具一同送来的玉制九连环,不一时,便有内监捧上一只锦盒,叶孤城将其打开,里面杏黄的丝绒缎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串青缅玉雕琢而成的九连玉环,玉色澄澈,温润光泽,环环相扣,巧夺天工,是叶玄命人特意送来,给两人闲暇之时赏玩的,叶孤城将其取出,递到西门吹雪手上,淡淡笑道:“西门,这玉环,你可解得开么。”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手里严丝合缝,怕是十天半月也解不出的九连玉环,略一思索,便道:“……自然。”
说着,将右手两指并指为剑,往玉连环上轻轻一磕,却并没有蕴上内力,因此也就不曾当真弄坏了玉环,只道:“……如此,一剑便可尽数解开。”
叶孤城不禁抚掌而笑,道:“快刀斩乱麻……西门,你向来倒是果真如此行事。”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已有人通报:“禀陛下,太子已到了。”
叶孤城听说孙儿来了,便道:“……让他进来。”
不一时,就见门外宫人挽了帘子,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从外面进来,因是庆雪宫中极暖,因此在小偏殿里等候时就已经命宫人给脱去了外头的大衣裳,眼下进到暖阁里,只穿了一件海水蓝的束金镶红宝石线钮褂子,下面露着秋石色的锦裤,头上戴着小小的金冠,衬着琥珀一样的清澈双眼,越发显得唇红齿白,容颜俊秀。
一进到暖阁里,便满口嚷热,行了礼之后,就直接爬上炕去,一头赖到西门吹雪怀里,跟两人说起今日太傅都教了些什么书,如何严厉等等,正说着,药已煎好送了上来,塬阊闻听西门吹雪有些发烧,便定要自己拿了碗,用汤匙一勺勺喂了祖父喝药,西门吹雪就也由着他,等到喝完了汤药。
叶孤城知道西门吹雪此时身上不适,因此便将塬阊抱到自己身边来,问道:“……今日尚是初四,如何就开始去含章殿读书。”
塬阊趴在男人膝头,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口里只答道:“父皇说了,他小时候被皇爷爷盯着读书习武,所以现在,总不能让我便宜逍遥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