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0
芝加哥,十二月。
周末的早晨,季长青也像平常一样,起床,洗漱,早餐几乎是不变的牛奶配吐司,然后坐下来打开电脑。
这间公寓是他和另外一个中国留学生一起租的,就在芝加哥大学附近。对方曾经在上海另外一家外资事务所工作了6年,算是同行。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正式宣布对DEP中国提起诉讼”――看到这条新闻时,他并不十分震惊。
“终于还是来了――”他目光平稳地继续浏览着这条新闻。
“SEC称,包括DEP在内的4家跨国会计师事务所的中国分所违反了美国证券法,未能配合SEC对6家中国概念股公司潜在不当行为的调查,并拒绝提供相应的审计文件。为此,他们将对上述4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在华机构提出起诉。”
这样一条新闻,明天Mider教授的课上,免不了又要来问他的感想。
这位教授,虽然和商学院的教授一样,颇有传统诺奖学者的风范,但在关注深层理论的同时,还是非常关注时事。
他晃动着牛奶杯,已经开始了思考。
离开南京的那天,在机场他就和薛景程提过自己的担心。如今,这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这几家事务所内部对SEC的“一网打尽”应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现阶段他们恐怕也无能为力。
这一次,绝不是支付罚金之类的和解方式可以解决的。毕竟,SEC要的要的不是罚金,而是监管主导权。
这一直都是季长青最担心的,因为这是外资事务所在国内执业可能面临的最大矛盾和风险。
他们在帮助国内企业在海外上市审计的过程中,必然要遵守中国监管机构对于审计资料和档案管理工作的保密性要求,在境内制作的包括大量审计底稿在内的全部工作底稿都必须存放在境内。如果未经批准,将这些底稿以任何形式传递至境外,无疑是触犯法律的行为。
而就像中国的监管机构会要求查验所有在A股上市的企业审计底稿一样,SEC当然有权利要求查验所有在美国上市的企业底稿,而不仅仅是满足于只是获得一份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
所以,包括DEP在内的外资所直接面临“交底稿违反中国法律、不交底稿则对抗美国监管机构”的纠结之中。
这种完全囿于监管主权的纷争,季长青一直认为看不到最终完美解决的希望。即便有暂时的突破,外资所在国内监管机构以及国有企业中所获得的信任,也都将会被持续削弱。
正是出于这样的判断,季长青开始思考这个行业的出路,思考自己职业生涯的未来,并且最终决定,要出来看一看。
他想要更了解这个最大最强的资本市场到底是被什么样的土壤所培育;想要知道这个拥有全美最多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商学院,是如何凭借其强有力的传统经济学理论研究影响未来市场发展趋势;他更想要学习,在不断变化的经济环境下,单个企业如何能够更好的判断以规避风险。
想到这里,季长青深深吸了口气――自己真是个抖M,非要来布斯商学院找虐。
而至于另外那一个来这里的理由,早从飞机降落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不,从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已经在自己心底播下了思念的种子,而这几个月的时间,已使这种子生根发芽――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的确定自己心中所属。
又一次想到了冉冉。季长青突然站了起来,穿上厚厚的羽绒夹克,暂时把会让人消化不良的新闻丢到一边,出门去了。
冉冉,12月的芝加哥,已经是很明显的冬天了。
这里常年吹着来自密歇根湖的东北风。下雪的时候,呼啸的风会卷起地面上的雪花往行人的裤腿里灌;而晴天时的大风,干燥、凌冽,像刀子一样;我时常想起和你一起去盘点时遇到北方的大雪,似乎都没有这里来得频繁。而更多的时候,是阴沉沉的天空,低压压的云彩,和湿漉漉的空气。
刚来的时候,我曾经一个人坐着船,沿着芝加哥湖畔,一直到密歇根湖。在开阔壮丽的湖面,眼中不见风格各异的建筑群,只有异乡人的绝望和黑暗。
也曾经背起相机,在Adler天文台拍下了最壮观的芝加哥天际线,可是没有了你在身边,我的心仍然如荒芜了几亿年的荒原。
我奋力爬上过442米的西尔斯大厦,只身站在云端,伸出手就可以拥抱整个芝加哥,但胸口仍然空荡地让人不安。
我还曾一整天一整天的流连在芝加哥湾,奋力捕捉风的方向和灯塔的每一次闪烁,仿佛它们可以我的思念传递到你身边。
在MACY百货的大钟下,我总是打量着那些等待着约会的人们。可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样的钟有两个,他们在等的人真的能如约而至吗?
现在,密歇根的湖面已经结了薄冰,“风城”的昵称在这个季节愈发名副其实。而西尔斯大厦,我那么恐高,怎么会再去第二次?除非是下一次有你陪着我。自从CloudGate建了起来,更多的年轻人喜欢约在这个银豆子下面,可是我看到如同照着哈哈镜的自己,还是如此渴望着可以在里面看到另一个照着哈哈镜的你。
只要进城,中饭的时候我经常会在CheesecakeFactory点一份三明治,有时候也会吃墨西哥或者越南菜;餐后会再吃上一块蛋糕,虽然这远不及公司楼下的一碗鸭血粉丝汤能让我觉得幸福。但是甜食带来的满足感,可以暂时抵消思乡之苦。
这里的人气一直很旺,每次来都要排很久的队。在这儿,我还曾经有过一次和宋歌见面的机会。
那是在9月份,她辗转得知我来到芝加哥的时候,给我发过一封邮件。邮件中她说会有机会回一趟西北大学,希望可以和我见上一面,并在邮件的最后,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而最后,她没有来。
我和她很早相识,一起走过校园,又走入社会。太久的时间里,我们在人前都是一起出现,直到她离开。这么多年,对她当然还是有挂念的。只是这份挂念,越来越不像是对一个曾经的爱人,更像是多年的老友。
所以没有见到面,并没有让我觉得有特别遗憾。
四年前她来到这里,是想要留下来;而我,在这里只是过客。我和她,没有谁负了谁,只是都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最终各自抵达。而我这些年默默张扬的等待,对她其实亦是不公,所有人都认我作“有情人”,她则成了“负心人”。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曾经执着于唯一的爱,就如同我也不知道,我这颗对所有人都设防的心,为何只有你可以这样不费力地闯入。
只是在你到来之后,我终于明白,我们怎样想象爱情,爱情的定义就会是怎样。
冉冉,我现在要准备回学校了。
芝加哥大学在南城的黑人区,如果回去的晚了,治安真的堪忧。之前我总是不太当回事,直到有天晚上很晚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不太友好的黑哥们。我把钱包和手机给了他,你不要觉得我太怂,我只是担心他在搜出来那天我在城里的一家古董商店里一眼看中买给你的礼物。
对,就是在你知道晓娴出事的那天。
早点回到校园,还有一个好处,可以看到校园里的一棵树,那是一棵很大很高,树枝都要贴向地面的橡树。
夏天来的时候,它正茂盛;到了秋天,叶子的色泽金黄又朴实。而这个时候,更看得清楚它裂痕斑驳的树干和树枝。
我在其中的一枝上系上了红色的丝带,上面写上了你的名字。是我的同学教我的,一种表达思念与盼望的习俗。据说这是一种具有神力的树,树叶的沙沙声就是天神对众人的晓喻。它正在告诉我――仅仅去爱是不够的,爱必须说出口。
现在我要去图书馆了。
学校最负盛名的Harper图书馆全天24小时候开放,是完美安静的自习天堂。芝大的课程真的一如传说中的难,我这种在DEP八年号称从不熬通宵的人,居然也有过几次在这里整宿看书的经历。这里高高的穹顶可以放大我心中每一次想你的回声;而每每拿起一本书,我都会忍不住想象是否会有一张纸条从里面掉出来。
不过今天,我可不打算到那么晚。
现在,这里差不多是晚上7点,你那里应该是早上9点。
所以,早安,冉冉。
这就是我的一天,看到什么都会想到你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