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其实不单萧景琰和梅长苏心中忐忑,受召来到慈安宫的诸位夫人,也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太后突然传召,她们匆匆忙忙入得宫来,却发现太后不止传召了自己一人,而且不单皇后已端坐在太后身侧,还有两个身着妃子服饰,年龄三十上下,垂眉低目的女子坐在下手。
不用猜也知道,这二位是今上那两个从靖王府中带入宫的侧妃,只是这两位娘娘平日就好像聋子的耳朵,不过是个摆设,从来也没露过面,太后今日把她们也叫来,莫非是要合整个后宫之力,准备收拾那个男宠了?
可是看太后面带微笑,一派慈和如昔,又不像是要收拾谁的样子。夫人们互相看看,因为来得匆忙,事先没能提前商量,此刻谁都不愿做这出头鸟,只得全都按捺住了,先坐着家长里短的闲聊。
一时人来齐了,太后细声细气地向众人问好道乏,言道多谢各位惦记哀家的身体,今日觉得爽利些了,便请各位进来热闹热闹。又道慈安宫的后花园中,几树木芙蓉开得正好,待会儿咱们一起赏花去。
她一边说,一边就有宫女流水价的端上香茶细点,皆是宫外见不到的。自然有人凑趣夸赞,一直端坐一旁的柳皇后便微笑道:“这茶是母后自己调制的,加了润肺清心的药材,这个时节喝是最好不过。”
立刻就有人接口赞道:“难得的是全没药味,还满口余香呢。”
又有人道:“常听说太后这里的点心是一绝,只恨平时没那个福气,今日定要多吃几块,好回去跟他们说嘴。”
众人便都捧场地笑了起来,太后也笑道:“知道你们喜欢,哀家特意叫他们多做了些,待会儿一人带一盒回去慢慢吃。”
夫人们纷纷谢恩,又说笑一阵,太后便叫众人陪她去赏花。
她口中的“几树”木芙蓉其实有好大一片,这时节正开得鲜艳。碗口大的粉色花朵缀满枝头,远远望去一片云蒸霞蔚,确是美不胜收。
太后领着众人边走边道:“这是蜀地好些年前进贡的醉芙蓉,花开后每日早午晚颜色都不一样,清晨是白色,过了午后便成桃红,傍晚就又变作深红色的了。这花儿金贵难得,又极怕冷,花匠们想了多少法子才好容易养活了,但往年也就怪可怜的开那么零零星星几朵小花,今年想是天气和暖,竟开得这么好了。”
其实芙蓉花虽美,夫人们又哪有心思观赏,当下就有人试探着赔笑道:“臣妾听说草木皆是有灵性的,这花儿突然开得这么好,宫中怕是要有喜事。”
太后微微一笑:“承你吉言。”
说话那人愕然,皇上当着文武百官宣告他今后不再纳妃,铁了心要专宠一个男子,这宫中哪还能有什么喜事?她本意是起个话头,好让太后顺势提起此事,谁知太后淡淡回了这么一句就没了下文,倒叫她不知该怎么接口了。
幸好旁边还有机灵的,紧跟着道:“但臣妾听说凡物反常必为妖,别是宫中有什么妖孽作祟吧?”
她此言一出,其他夫人顿时都报以赞赏的眼光――那苏伍可不就是个妖孽吗?
谁知太后掩口轻笑,倒好似她说了句凑趣的笑话一般,摇头道:“哪来的这许多妖孽?你是平日里戏文看多了吧。你们大概不知道,这木芙蓉可是好东西,它的花瓣、叶子、根须皆可入药,性平味辛,有清热、凉血、解毒、消肿、排毒之功。哀家宫中有用它制的玉露散,清热除烦、和中止泻是最好的,你们谁若有用,待会儿就拿一瓶走。”
众人只得唯唯以应,皇后似是对这芙蓉花极感兴趣,搀着太后的手细问它如何入药,能治何病,太后也十分耐烦地一一说来。夫人们跟在后头听她婆媳二人背医书,竟是没再寻到插嘴的机会。
逛完花园,一行人又回到慈安宫,宫人们已重整杯盘,换了新茶添了果点。众人坐定,心道这下总该说正事了吧?可太后竟似真是只是急诏她们入宫来饮茶赏花闲聊的,一会儿夸奖这位夫人带的香囊手工精巧图样别致,一会儿又说那位夫人今天这身衣裳可真是好看,料子也难得。
等到话题转到“某某郡主上个月刚添了个外孙,等出了百日定要叫她带进宫来给哀家瞧瞧”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要勇做出头之鸟了,迂回着向皇后赔笑:“娘娘今日没把小殿下带来?想来比上次宫宴时又长高了许多吧?”
皇后微微一笑:“今日苏先生赢了赌赛,皇上高兴,把他和庭生一块儿带到养居殿去了。也不知父子几个要怎么庆贺呢。”
太后接口问道:“怎么?今日也是苏伍赢了,那岂不是连着赢了七日?哀家听说最后与他比试的是蒋老夫子,学问大得很,先帝都是夸赞过的,怎么连他也问不倒那苏伍吗?”
皇后道:“谁说不是呢?先前真没看出来,苏先生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听说竟连兵法都是极精通的。可见皇上福泽深厚,偶然出宫逛逛,都能捡回个才子。”
说罢婆媳二人一同轻笑,好像全然没察觉周围一群夫人脸上表情异彩纷呈,个个都有些不太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
好容易皇后主动提起那苏伍了,怎么却全然不是他们想象的语气态度,倒似是对他还很欣赏?还有那场赌赛,太后不觉得荒唐吗?这般闲话家常轻描淡写地提起算是怎么回事?
夫人们互相用眼角眉梢督促鼓励了一下,又有人鼓起勇气,带着点忧心忡忡的神气小心赔笑:“这位苏先生与满朝文武的这场赌赛,臣妾也听外子说起过,说是如果他赢了,两位皇子将来便要交给他教导?”
另一人便做出一副头一次听闻此事的惊讶表情道:“那却如何使得?两位皇子何等金尊玉贵,这位苏先生纵然学问再好,到底也是个出身乡野的白丁……再说了,”说话人眼神若有所指地向皇后一飘,“他身为皇上后宫之人,理应遵从后宫的规矩,怎能总跟成年皇子来往?”
皇后也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后宫的规矩里,倒是没有这一条。安王平日也常常来向本宫请安,那若按夫人的意思,也是不合规矩了?”
那人顿时脸都白了,颤声连说:“臣妾不敢,是臣妾糊涂,娘娘别往心里去……”
太后笑着道:“好啦,娘儿们坐着聊天,谁要你立规矩?皇后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捧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又轻叹道:“你们是不知道,哀家这个儿子,从小便是这般牛心左性的脾气,他拿定了的主意,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众人听她口气松动,心头皆是一喜,立刻就有人道:“可皇上最是孝顺,若是太后开口劝他……”
太后放下茶盏道:“劝他什么?那个苏伍的事么?”她目光从说话的人起,在众人身上缓缓转了一圈,最后垂下来看着自己的指尖,轻声细语地道:“那苏伍如今是皇帝的逆鳞,哀家可不敢劝。况且……哀家一个妇道人家,治国安邦的大道理是不懂的,只盼着儿子安康喜乐罢了,皇帝高兴,那便比什么都好。”说罢转头看着皇后道:“你别怪哀家这老太婆偏心,只顾着自己儿子,连亲孙儿的教养都不放在心上了。”
皇后连忙道:“母后说得哪里话?就是平民百姓人家,如何教养儿子也是父亲说了算,何时轮到内宅妇人插嘴?何况苏先生臣妾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气质清华,礼数周全之人。臣妾相信皇上的眼光定然不会错的。”
她顿了顿,又对一众已经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的命妇们叹道:“众位想必也是知道的,皇上勤政,极少涉足后宫。登基三年多侍奉在侧的也仍然只有我们姐妹三人。只是我们资质鲁钝,无法为皇上宽怀解忧,本宫也常自惴惴不安。所幸如今有了苏先生,文武双全不说,更难得的是品性脾气合了皇上的意,有他陪伴圣驾,本宫倒是安心不少。”说到这转过目光看向一直缩肩低头坐在那连大气都没喘过一声儿的端贤二妃道:“两位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两位听皇后突然问她们话,皆是吓了一跳,一时间竟都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还是贤妃素日稍微伶俐些,愣了一会儿声细若蚊地回道:“自是……自是全凭母后和皇后做主,臣妾们什么都不懂的……”
端妃这才结结巴巴地跟了一句:“全凭、全凭母后和皇后做主……”
话说到这步,众人如何还不明白,太后这哪里是要合后宫之力收拾苏伍,分明是合后宫之力表明态度,堵她们的嘴来了。
“好啦,咱们难得聚在一处热闹热闹,老说他们男人家的事做什么?”片刻之后太后笑着打破沉默凝滞的尴尬氛围,“小梨,去吩咐御膳房,哀家今日要留夫人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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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宫中夫人们这顿饭吃得貌合神离,食不甘味就不必提了。那边厢养居殿的晚膳却是难得的热闹。内廷司送来两坛桂花酿,不敢明说是为苏先生庆祝,只说到这个秋天刚好已窖藏了五年,进献给皇上尝尝。
酒是好酒,封泥一开便是满殿桂花香,更兼入口绵柔,回甘悠长,梅长苏一来答应了萧景琰要陪他尽兴,二来自己赢了赌约其实也甚是欢喜,三来难得能与蒙大哥举杯共饮,席间又有萧Z和飞流两个吵嚷笑闹,他便也不禁放松下来,把礼数顾虑都抛到一边,酒到杯干地喝开了。
那桂花酒虽然入口清甜,但后劲颇大,待到蒙挚和庭生起身告退,抱着早已睡熟的萧Z离开时,梅长苏已有些站不稳了。强自挣扎着送了他们出去,又摇摇晃晃地要去看酒量奇差一杯即倒,几乎是跟萧Z同时睡着的飞流,萧景琰赶紧拉住道:“早叫人扶他回房啦。你且歇着吧,这些事还用你操心?”说罢半拖半抱地将他扶进寝殿,放在床上。
梅长苏迷迷糊糊地任他替自己宽了外袍,忽然皱起眉头问道:“你的算经抄完了没有?”
萧景琰没料到他喝醉了还在记挂此事,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答道:“抄完了,先生现在要检查吗?”
梅长苏摇头道:“不必,你又不会撒谎。”
萧景琰失笑,拉过锦被搭在他身上道:“多谢先生夸奖。”
说罢俯身在他因薄醉而泛红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正想叫他安心睡吧,谁知梅长苏抬起一条胳膊勾住他脖子,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我累了,你不许折腾我……今晚只能……一次……”
萧景琰定住不动了,片刻后眨眨眼睛,极干脆地点头应道:“好。”
圣天子金口玉言,说一次果然就是一次。只不过由于这一次和上一次之间间隔时间过长,所以格外地耗时耗力,以至于本来就累了的苏先生第二天睡得格外地沉,直到被高湛低声细气而又锲而不舍地唤醒时才发现天色已明,而枕边空空,萧景琰想是早已上朝去了。
“苏先生,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