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圣上驾崩,是在这一年的冬日。
也不算突然,从入秋起赵淳便已经起不来身了,他先天不足,自幼多病,中间有十几年用药养好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再度染疾,断断续续就再没好过,吃药跟喝水一般,日日进服,身子早被掏空了。
旁人不知,晏清却最是清楚。
入了冬后天气骤然变冷,连降大雪,整个金明宫上上下下都被染上一层素白,赵淳的病就如那积雪一样,一日日越积越深。
到后来,他失常昏厥过去,晏清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太医院的蘌医们在外殿跪了一殿,此时他们确实已经束手无策了。
太医院院判曾给晏清偷偷交过底,说怕是陛下挨不过今冬。晏清却不肯信,她从前最是仁厚,从不曾责骂过底下当差的宫人,却在那一次失仪地低声喝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废物,都是废物!”
她知道不该迁怒,这些太医们已经尽了力,自赵淳践祚这三年来,整个太医院殚精竭虑,可生死之事乃是天命,人力又岂能和天命抗衡。
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她所在意的人一个个都离自己而去,父母,兄长,再到沈注,如今她怕自己连赵淳也留不住。
整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在病榻前,有时连眼都不敢阖,而赵淳时昏时醒,神智越来越混沌了。
这一晚,赵淳突然醒了过来,暖阁里静静的,能听到殿角那盏西洋座钟针脚走动时一下一下的声音。
殿内的烛台熄了一半,被几重帷幕一隔,更显幽微,他轻轻咳了两声,便惊动外间当职的内监,立马有压低的声音传来,“万岁爷可是醒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神智清醒了许多,连同沉重的身体也听自己使唤了,也不待外面的内监进来,他自己便已撑着半坐起来。
“皇后呢?”他嘶哑着声音问。
内监王廷恩走了进来,恭声答:“娘娘守着陛下守了好几日,身子实在吃不消了,奴才们劝了许多,终于才劝得娘娘回宫休息一晚。”
王廷恩上前,给赵淳身后又垫了个靠枕,让他能舒坦些,赵淳咳了咳,然后低声道,“把江惟仁给朕宣来。”
王廷恩一惊,想着陛下此时怕是糊涂了吧,子时都过了,这会儿突然去叫江大人,会惊动多少人。可当他擡头,却发现陛下眼中神思清明,是连日里从不曾有过的清醒样子。
“可陛下,这会儿宫门都落了钥,”他看着赵淳,踌躇道,“不若等明日,奴才赶早叫人去……”
宫门已经下了钥,若是要在夜里开启宫门那可是大事,若只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想必明日那些言官们又要上疏了。
可赵淳十分坚决地道:“下了钥就直接拿鱼符开宫门,去江大人的家里,传朕口谕,让他夤(yin)夜入宫,来此觐见。”
数月来,这是皇帝话说得最多也是最清晰的一次,王廷恩却一下就慌了,他知道陛下并非糊涂了,他不顾仪制要开启宫门,只能说明是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而王廷恩执掌司礼监,又在赵淳身边侍奉多年,此刻心思一转,就已经猜到了陛下如此坚决的原因。
他鼻子一酸,哽咽着道:“奴才领旨。”
待他正转身时,赵淳又轻声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不似方才那样斩钉截铁,而是带着几分怅惘和哀伤,低低道:“把皇后也叫来。”
江惟仁到得很早,因为奉旨去宣召的内监不是在他家中将人带来的,而是在文渊阁。
文渊阁是内阁办公之地,每晚有人值守,与宫城隔午门相对,是以很快便能赶来。
王廷恩一直就候在甘露殿外,远远见着一行人走来,前头那身着鹤羽大氅的挺拔身影,分明正是首辅大人江惟仁。
江惟仁也看到了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他看到江廷恩看着自己的眼神,从前威风八面的王公公,此刻竟是双目通红。
王廷恩开口叫了一声“江大人”,那声音已有些沙哑。
此时此刻,江惟仁已经确定自己所料不错了。
江惟仁的反应出乎王廷恩的意料,他以为江大人在如此深夜忽然被宣召,定然是慌不知措。等他见了自己,也必定满腹疑问,他在方才已经在设想江大人若是到了,会如何焦急地询问自己。
可此时王廷恩发现江大人异乎镇定,仿佛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他的目光深远坚毅,仿佛已经做好了准备来承担将会到来的狂风骤雨。
后来,王廷恩才从前去寻找江惟仁的小黄门口中听说,原来江大人竟已经一连月余,夜夜都宿在文渊阁中,不曾回府。
这位首辅大人怕是早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日,也必然为此做好了一切打算。
文渊阁就在大内禁中,皇帝若是夜里召他来奉诏,不用开外宫门,也不会惊动更多的人。
王廷恩也终于明白,这位首辅大人,心如磐石,亦如明镜。
江惟仁进到殿内,果然瞧见皇帝的榻前摆好了案几,而上头笔墨纸砚俱已备全。
这是在他未曾到来前,赵淳便令王廷恩布置的,也是在那时,王廷恩确定了陛下的意思。
这是要立遗诏了。
江惟仁神色平静如常,跪着向赵淳行礼。
病榻上的帝王此刻内心如目光一样敏锐,他看着这位自己不久前选出来的首辅,笑了一笑道:“看来爱卿已经猜到朕宣你来所为何事。”
江惟仁静默不语,却已是回答,皇帝的病已经无力回天,那便迟早会有这一日。
赵淳是一位仁慈又勤政的帝王,可惜天命不佑,如今若是他撒手而去,幼子登基,对这个庞大帝国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考验。
江惟仁身为内阁首辅,若说朝廷是一艘巨船,如今他就是掌舵之人,皇位更叠,若是掀起滔天巨浪,他便是肩上责任最重的人。
他必须比任何人都要镇定,也要比任何人都要果决。
赵淳已经命宫人将殿内的灯台尽数点上,此刻偌大的甘露殿,亮如白昼,仿佛成了这雪夜中最明亮的一盏灯塔。而帝国的主人躺在病榻上,他的面容竟在此刻变得红润起来,目光炯炯,丝毫看不出就在之前他已是气息奄奄。
这是回光返照,江惟仁默默地在心里想着。
“陛下,”江惟仁已坐到了案几前,他知道时间不多,接下来赵淳的每一句话,都决定着天下人的命运,于是道,“可以开始了么?”
赵淳却摇头,缓缓答:“还要等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江惟仁终于听到外头传来王廷恩的声音,“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