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鸾夙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在迷蒙之中睁开双眸时,脑子里尚有些不大清醒。待侧首瞧见不远处的案前坐了个人,才缓缓忆起发生了何事。
鸾夙隔着帘帐静静望去,只见那案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文书,而一袭白衣的男子正手执其一,坐在案前专注地阅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斜阳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柔和,只有微蹙的眉头泄露了此刻的心情――他有心事。
鸾夙就这般怔怔地瞧了臣暄片刻。
他如今贵为北宣太子,日理万机,她却在长梦大醒後的第一眼便能看见他。虽说他并未守在她床畔,可这已然足够。
鸾夙忽然发觉自己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睁开双眼能便瞧见他。
这念头一出,鸾夙立时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带着手脚也轻微一动,便将榻上弄出了些声响。正在阅览文书的臣暄显然被这动静所分了神,连忙起身朝榻上看去,方缠还紧蹙的眉峰瞬间被惊喜与安慰所替代。
「夙夙,」他大步迈至榻前关切问道,「可还觉得难受?」
鸾夙挣扎地欲起身,却被臣暄单手阻止:「先教大夫来复诊。」言罢已冲着门外开口唤人。
须臾,两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大夫先後为鸾夙诊了脉,报了平安,臣暄的表情才彻底放松下来,淡淡对侍立门外的宋宇道:「你跟着两位太医进宫取药,命人熬好了端进来。」
宋宇俯首领命,引着两位太医出了门。
鸾夙闻言却是大为吃惊,尚有些虚弱地笑道:「又不是什麽大病,何须惊动太医。」说着已兀自缓缓坐起身来,倚着枕头靠在榻上。
臣暄却好似心有馀悸,朝着鸾夙蹙眉薄斥:「你怎麽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後来才知晓,你昨日中午没有用饭。」那话语与其说是斥责,倒不如说是心疼。
「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鸾夙低低道。
这样听话的鸾夙臣暄甚少瞧见,不禁大为意外,挑眉笑道:「夙夙居然向我认错了?」
鸾夙垂着长睫乾笑一声,没有回话。
臣暄的笑意更深了:「厨房一直煨着吃食,太医说了,你两日未用膳,今晚只能喝点燕窝粥。」此话甫落,两人都听见了敲门声,是一个丫鬟端了吃食进来。
鸾夙自行端过粥碗一口一口抿着,臣暄便坐在榻前看着她。待鸾夙一碗粥下肚,他才又恢复了笑容,抚上她披散着的青丝哄道:「还算听话。」
鸾夙将空碗递给侍立在侧的丫鬟,笑道:「这粥我若不喝完,只怕殿下会治我的罪。」
臣暄笑着把玩她一缕青丝,也不做声。
屋内的气氛原是沉静的,斜阳也渐渐落了山。可二人谁都没有提出掌灯的意思,外头的丫鬟也不敢擅自入内,只能先将院子里的灯笼一一点起来。
随着窗外缓缓亮起的灯火,屋内也有了些阑珊光热。鸾夙仍旧靠在榻上,静静问道:「凌未叔叔的丧事……」
「郇明好歹跟了我一场,我会让他体面地走。」臣暄的语气很平静:「此事我已禀告父皇,父皇欲追授他为『忠义将军』,并借此机会在黎都建忠烈祠,将一众阵亡丶病故的开国功臣尽数供奉其中,永受北宣香火。」
鸾夙闻言表示赞同:「如此甚好。凌未叔叔当得起『忠义』二字……只可惜他没有妻儿。」说着说着,语气也渐渐变得黯然。
臣暄便握了她的手:「这有何难,亲子没有,养子还是可以收的。我这便命人在黎都寻个家世清白丶品行良好的男丁过给他,为他传继香火。」说完他又迟疑片刻,继而徵询鸾夙的意见:「郇明是以『凌未』的身份下葬?还是……」
鸾夙摇头:「『凌未』是我父亲给凌府家奴的赐名,算不得叔叔的真名。他既然自己起了『郇明』,那便尊重他的意愿,以此名下葬吧。叔叔所作所为,已不仅仅是个家奴,我早已将他当做是亲人了。」
臣暄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你没有异议,我明日便奏请父皇拟旨,争取让礼部过了正月就着手办事。」
臣暄若不说,鸾夙几乎要忘了,此时已是腊月中旬,临近年关。再想起方才案上摆放着的那一堆文书,鸾夙不禁有些鼻酸:「临近年关,殿下定然政务繁忙,如今我已无大碍,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免教圣上惦记。」
臣暄只「嗯」了一声:「我省得轻重。」
鸾夙欲将双手从他的掌心包围中抽出,然而刚一使劲,却又被臣暄收劲攥了回去,如此试过两次,她也只得放弃。
臣暄就着窗外的灯火瞧着鸾夙,依稀可见其苍白脸色,不禁有些心疼。原先准备好的一些话便没有说出口,怕会增添她的负担,寻思着等她完全康复後再行计较。
可鸾夙却主动问了起来:「不是说抓到周会波了吗?殿下预备如何处置?」
臣暄沉吟一瞬,却是问道:「夙夙想见周会波吗?」
鸾夙摇头:「事到如今,还见他做什麽?我只怕瞧见他便会想起父亲和凌未叔叔,再添悲愤。」
臣暄亦不愿鸾夙难受,赞同道:「不见他是对的。该审的我也审过了,他在原歧面前进献谗言,的确是为了龙脉,也是怀恨凌相处处与他作对。再者凌相贤名远播,恐怕也是他存了嫉贤妒能之心。」
这一次换做鸾夙「嗯」了一声,语中是不符合她年纪的冷静:「左右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龙脉的事了,审或不审,也没了区别。」
这句话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臣暄不禁蹙了蹙眉:「我想与夙夙商量件事。」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关於慕王。」言罢便感到掌中的柔荑微微一动,鸾夙却没有说话。
她还是放不下聂沛涵,臣暄在心中微叹,却并不觉得泄气,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夙夙有所不知,当日咱们从黎都逃出来,慕王并不是毫无条件地对我施以援手……我二人曾有约定。」
「约定?」鸾夙从没听他两人提过。
听这口气,臣暄便知晓聂沛涵没有告诉鸾夙,於是长话短说道:「周会波其实是南熙臣子,当年叛逃北熙时,曾挟持年幼的慕王作为人质……还是你父亲救了他一命。我曾与慕王有约,若是擒得周会波,便交由慕王处置,算是给南熙一个交代,亦算是偿还他的援手之谊。」
鸾夙闻言只觉好笑:「你们倒是挺无常的,又是相助又是相争,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了。」
臣暄亦是噙笑:「君子当恩怨分明。虽然如今两国敌对,可并不能泯灭往日恩谊,也不能阻止我二人皆倾心於你。」
怎得又扯到她身上来了?鸾夙明知屋内晦暗,却还是红了脸:「原歧已死,我之所以顾忌周会波,也是担心他将龙脉的秘密泄露出去,如今殿下既已知晓龙脉之事,我便再没了这负担。周会波如何处置,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即便凌未叔叔在世,也当以国为先。况且无论北宣或是南熙,大约都不会轻饶於他。」
「父皇曾赞夙夙於政事颇为敏锐,识得大体,今日我才见识了。」臣暄笑道:「将周会波交由南熙处置,父皇也是赞成的,毕竟如今新朝初立,谁也不愿与南熙结下梁子。我明日便修书一封送至南熙,问问慕王的意思。」
鸾夙闻言再犹疑片刻,又咬着下唇低低道:「咱们以後不提慕王了行吗?」
此话甫毕,鸾夙便觉得那一直握着她的温热双手撤了回去,耳边也响起了臣暄一问:「为什麽不能提?」
鸾夙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