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扇区F・第九十五章
V并非没想过，如果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保留不了完整的自己，是否一颗大脑或者一个意念留存下来也能给予拉法尔慰藉。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不是贪心，而是想明白一点，永远没有跟自己等同的“相似品”，肉体、灵魂、意志，少了任何一个要素都不是他，都没有资格代替他留在拉法尔身边。
因此听到拉法尔的失败预案，V别说思考其中的不对劲，半秒钟不到愤怒就席卷了他的身体。
――你以为你是什么，切个片就能完整还原的超级生物吗。
V现在心口烧得一片疼痛，额角也跟着突突胀跳，曾经和痛苦不甘相伴的岁月练就了V惊人的意志力和忍耐，他以为自己能更心平气和些，然而不行，他每一条神经都在爆炸边缘，引线已经滋滋作响。
他不要罐子里泡着的烟丝云，拉法尔少一个头发丝都不行。
男人的脸越发靠近，摄人的光从他眼中迸发，随嘶哑嗓音抵达拉法尔处，他说：“你口中的永远，你对我的爱意，如果指的是未来可能换一个‘角色’承载它，那我不要这些。你最好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V好不容易把自己破烂的精神拼在一起，鼓起勇气活着，为的不是拉法尔总有一天消失或者一切重来。
拉法尔板着面容，上面有一丝清晰的痛苦，但下一刻他毫不示弱地道：“说不定命运就是要让我们一个先一个离开，只是谁早谁晚。别说风凉话，V，你找不到比我的办法更好的选择，至少这么做我们还拥有迎接美好每天的机会，否则――”
他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已经说过太多次这样的话了。
“否则先离开的是你，一眨眼你就会消失，而我将用余下永恒的时间后悔没早点这么做。”
他已经因为自己的错误让V错失进入人工躯的机会，还要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多少次？诚然，V的生命还有几十年，可他根本不敢赌新的意外会不会提前发生。
“……我有。”V忽然道。
他迎着拉法尔狐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除了去搏那百分之几的成功率，我这里有个更好的办法，你愿意听吗。”
拉法尔在藤蔓投落的光影里轻眯起眼睛，倏然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嘲弄：“你想说回卡辛诺拉吗。”
金发男人微一点头，不觉得这个选择有多可笑。
他沉声说：“我们可以回到那片大地寻求出路。”
拉法尔沉默下来，于是树叶花枝随风震颤的细微响动都变得格外清晰。几片干枯的叶子掉落，砸在他们脚边，拉法尔移开脚为叶子让了让飘落的轨迹，垂眸道：“这行不通。我必须用暴力方式掌握星辰的苏生力量还有个原因，跟我不能就这么回到卡辛诺拉的原因同属一源。因为我是星空诞生的‘生命’，流淌在我体内的光铱会在真正的星辰光炙烤中消失，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银发青年张开自己的手，他现在确实十分苍白，一些人造皮肤上的遮蔽效果都无法掩盖他非人的特质，跟星龙体内的脉络十分相似的神经管就埋在这具身体里，透过皮肤，已经能看到细细的虹色涓流在奔腾流淌。他现在就像一个水晶做的假人。
拉法尔呼出一口不带多少温度的生息，轻声说：“踏上卡辛诺拉的一刻，我会‘融化’的。”
连没有按时保养的人工躯时间久了都无法维持形体陷入癫狂，一尊只能活在天空之上的蜡像怎么能妄图步入地上鱼群的领域，莫非要在光中溺死么？
V口口声声说不接受拉法尔少一星半点，却没想过回头的路同样会让他面目全非。
“我知道。”
然而这个金发男人却这么回应他。
“我不是对此一窍不通，你从与我的相处和旧世界的资料中变得了解我，那我也可以用稍微长一点的时间理解你、认识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V紧紧拥抱住拉法尔，一时默然，在心脏不断剧烈的擂动中继续自己的诉说。
“我知道，这样一来别说在卡辛诺拉开始你的研究，用仅有的数十年复刻永生基因，你连站在那里都是无力的……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V屏住自己的呼吸，嘴唇靠近拉法尔耳边，用亲昵的距离换取对方心平气和听他说完。
“拉法尔，你一直自己一个人向前冲锋，试图护住所有人。在你心目中其他人要么是被保护者，要么是与你无关的空气，你不指望他们报答，对他们向你伸出的援手心存感恩，但不觉得必要。”
V细数这个人的强大，但这何尝不是一种“缺陷”。
“你可以毫不犹豫把卡辛诺拉当作太阳毁灭的不幸连带者，因为它对你不值一提，那上面有谁或者没有谁都不重要，你从没有把那里的人当作和我，和法拉契，和船上每一个人拥有同样灵魂的人类。”
“所以你还是想说，你舍不得那些早就和你没有关系的人。”拉法尔压紧目光，当中填入失温后的暗红，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V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是想告诉你，正因你只信自己，不相信有人会走上前来帮助你，成为你不必孤军奋战的助力，你才一直在恐惧走出回头那一步。”
他人的力量不会被拉法尔加入变量之中，如果连自己都指望不上，更不能指望“环境”给他好脸色。因为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在一点都不敢懈怠的拼杀里为这艘船和这些人找来生机。
“可是，不是所有拯救都只能被你一人肩负，那些责任也同理。”
V想告诉他，跳出阿刻罗号、跳出这片星空，他们依然会有支持。
面目冷峻的金发男人向他所爱之人发问：
“拉法尔，你是否愿意相信我们人类所相信的那些事物，相信那片土地仍有过去文明的火种、有仍然不屈的意志？你是否愿意相信，比起让星辰寂灭，奇迹会在我们选择回头时发生？”
――即使你不足以撑起自己的身躯在烈阳下，卡辛诺拉的土地上却依然可能存在荫蔽，存在永生基因的留存，存在可以帮助你褪下飞羽披覆鳞片之人。
那个世界还活着，他们能找到比选择前进更多的希望。
“既然两边都是‘或许、可能、大概’，我希望你不要在寻求出路的过程中那么痛苦，即使走另一条渺茫的路也是怀着希望去走的。“
V的话音缓缓坠落，萦绕在夜风和树梢间，坚定而专注，一如他此刻目光迸发而出的火焰，燃尽他深金色眼眸里的尘霾。
这副口吻虽然带上了询问的语气，却坚决到不容置辩，仿佛一个当惯了劝诫者的人终于抛弃自己的委婉，撕下温和的外衣，把要求不由分说拿出来让人点头。
V兴许早已憋闷许久，看着这个人倾尽心力、疲惫不堪地去搏那一点可能性，他难道能当作看不见，不心疼吗。
他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些话里了。
可是这太没有道理了。拉法尔心想。脑子里有个疯狂警示的声音在告诉他这是凭空的臆想，根本没有依据。
空口白牙的说辞根本当不了撬动天平的砝码，在旧世界寻求帮助？指望那里的人伸出援手？他们有这个能力吗。
大地上的人类是否存在、是否在文明倒退之后一蹶不振都还不一定。
“我不认为可行。”拉法尔一如既往，把深深的不信任挂在脸上，“就凭着一腔热血，把赌注押在某种不确定的信任感上，再疯狂的赌徒都不会这么做。”
“明知成功率渺茫还往上撞的某些人，难道不是更可怕吗。”V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如果要你相信奇迹，你更愿意相信自己能在一线希望中摧毁太阳。但只要你改变想法，将被你忽略的地表人类纳入视野，就像你也随着时间慢慢信任起船上的人一样――你会计算出二者真正的区别。”
V坚持己见，即使拉法尔再怎么寻找这个男人脸上的犹豫和底气不足，他都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