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姑娘 - 乱世浮沉录 - 十里沧浪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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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姑娘

大多听闻过傅奚远“傅鼠”之名的人,难免会以为此人是位形容猥琐、矮小干瘦的人物,但其实只是先入为主的臆想而已。

而往往,有此臆想的人,真正看到傅奚远的真容时,总会觉得不可思议:他虽然算不上俊朗非常,但也是仪表堂堂的一介男儿,甚至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个半头,绝与“鼠”字搭不上边。

“傅宗正,幸会。”程楠口里说着话,眼睛却长在脑门儿顶子上、看都不看这人一眼,自顾自地坐在了亭子里的一方矮石凳上。

这亭子四面通风,任是谁路过这里,都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他程丞相和傅宗正“相谈甚欢”,这般光明磊落,反而教他们没什么疑心可起。况且这亭子周围没什么可遮挡身形的东西,就算是有人生了疑惑,也难以暗中靠近而探听他二人谈话。

不错。

程楠看向侍立亭外、比亭柱子都笔直几分的齐景阳,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敢当、不敢当。是丞相抬举我了。”傅奚远一说话,便可以知道他为何声名如此狼藉:这样一位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汉,其语气、神态居然能够如此谄媚。

这幅乖顺之态落在程楠眼里,纵然是他平日里看惯了小人讨好他的丑态,居然也恶心地透不过气来。

“傅宗正这话说早了。你怎知我今日是来抬举你,还是……”程楠的话意味深长,竟透露出浓浓的威胁的意思。

“嘿,”傅奚远装傻,“您是大忙人,特意抽出空来约见我这小人物,这还不算抬举我?其实啊,您为什么来找我,我也有些自家的猜测,恪王逝世了,莫不是要我这个宗正卿修族谱的时候给他改上那么一两笔?这可是您太抬举我了。您也不是不知道,自从之前的徐宗正犯了事、摊的个满门抄斩的好彩头,这宗正卿的位子就一日日不值钱了。现在,修族谱这事儿,已经不由我一人说了算,实在是恕难从命啊!”

“闭嘴!”程楠看他满肚子苦水吐地停不下来,终于忍耐不住,索性单刀直入道:“听说前几日皇帝杀永和宫的宫人,是因为其中有你的细作?”

“我的……”傅奚远有些懵,“细作?”

傅奚远在宫中有人不假,但他哪里有门路把人安插到皇帝、恪王这样的大贵人身边?他听说了永和宫一案,也直觉嗅出此事没大家说的那么简单,但他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能把手伸到那里去。

“嗯。”程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傅奚远的神色,揣摩他是真与此事无关、还是在装疯卖傻。“与你无关?”

“程丞相,”傅奚远凑到程楠脸边、贼贼地一笑,“要不您先给我交个底儿?这事是我干的,怎么样;不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他这般语气,已经算是逾越。

朝国律法中,贵贱差别十分鲜明,更是非常看重身份家世。傅奚远官职比程楠低,祖辈也没有程楠显赫,这样子挑衅实在是不合身份。

可偏偏,一向眼高于顶的程楠就吃这套:他自从见到傅奚远本尊,一直鄙夷于这是个善于巴结权贵的小人。现在傅奚远的口气稍稍不客气些,程楠反倒开始高看他一眼。

敢在他朝国丞相的面前嚣张,没准真有些本事。

“窥视宫中秘密,必是死罪一条。傅宗正看来是想上断头台逛一遭,居然如此大胆!”

“在宫里安插人的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我傅奚远一个。况且我能有多大的胆量?不过就是盼着能知道些小道消息,保住自家的这条贱命罢了!再说,”傅奚远敏锐地察觉出程楠态度的波动,知道自己赌对了路,索性越发放肆:“您特意来把这事儿提前告诉我,怕不是也有保我一命的念头?”

程楠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反而再问了一遍:“这事儿与你有关?”看他神色,似乎已经笃定的很了。

“此言出自谁人之口?”

“皇帝。”程楠迟疑片刻,觉得就算告诉傅奚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傅奚远听了这名号,低头神色未明地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光明磊落:“既然事情败露,那我认了就是。”

“哪个?”程楠紧追不舍。

“人都死了,还有问的必要么?您说可是这么个道理?”傅奚远的话依旧油腔滑调,“再说,细作这种东西,揪出一个、就要牵连一大串儿,我不能因为个死人,就把自己也赔进去吧?”

程楠听他这般说辞,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行至亭子一角、扶着栏杆望向远处重叠的小山峦。

当日傅奚远在朝堂论战夺魁的盛景,他亲眼看过。其言语涛涛、有理有据,着实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可满座赞叹声还未停歇,下边便有人不服气,直言傅奚远是事先偷看了题目,才能如此准备周详。后来又传闻这傅奚远曾贿赂书院高官,为求功名不择手段,甚至连他之前名噪京城的一篇《亡征论》,都传出抄袭同窗之说。

文人的名声,全靠品学兼修四字。倘或品行上有了污痕,纵是笔杆子耍的再好,也要为同行所看轻。傅奚远原本拜在郑老先生门下,终是因为这一点被扫地出了门。

但就算成为整个朝国朝野上下的笑柄、背后众人都指着他脊梁骨羞辱他,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否则他连接过徐家的烂摊子、做上宗正卿的机会都没有了。

傅奚远,傅奚远。

程楠将他的名字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遍,思量道:若傅奚远当年的传闻都是旁人倒在他身上的污水,那就说明此人才气斐然是真的。《亡征论》他读过,全篇所论国家灭亡诸多方面,字字珠玑、不可小觑。曾有人说‘得作此文者可得天下’,虽然是夸大,但也可见此人的天资。

倘若傅奚远当真是个小人呢?难不成他程楠还怕用小人不成?比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反而是小人更能成事。若傅奚远真是个小人,也跳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总之,傅奚远这人,无论他本性如何,都值得一用。

他打定了主意,决心显示出求贤若渴的真诚来,便要请傅奚远往相府中一聚。

一行人相携着出了宫门。临上马车前,程楠想起什么似得回头对紧跟他身后的齐景阳道:“你先不用跟回来了。”看着这半大小子霎时红了脸,又忍不住取笑他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去吧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就好。”

齐景阳经不住逗,耳朵尖都发起烧来。他嘟囔了一句:“那我就……”

程楠怀揣着逗他的心思,哪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便又加了一句:“身上有钱没有?别带着人家姑娘出去玩,却连半个铜板都拿不出来。这岂不是丢了我程楠的脸?”

齐景阳的“姑娘”,是乐工坊中的乐正。起初程楠听他说起时,还以为是哪个弹琴弄筝的小美人儿,后来才知道,乐正是坊中修缮乐器的官职。

程楠觉得挺好,在人前弹奏的乐伎,多多少少都和达官贵人有些关系,这姑娘专管修缮一职,想必稳重、妥帖,待以后给景阳娶回家来,也算圆满。

每当提到这事情,齐景阳都羞臊地不行:他连喜欢人家姑娘都没有在明面上说过,手更是没拉过,哪里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他快步走在乐坊的小回廊上,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小陶罐,想起了第一次与秦长韵相见时的场景:她躲在门后,指着殿中一美娇娘手中的琵琶对同伴道:“再过五个音,那弦必断!教她再敢欺负咱们!”语气娇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偷做坏事的顽皮小孩儿的模样。

齐景阳没注意那弦是不是真的过了五个音就断了,他只顾看着长韵发上簪着的那朵重瓣桃花,恍恍惚惚地想着:今年的春季,这般早就光顾我的身边了么?

“哎!坏人!”身后突然传来十几岁女孩子特有的、脆生生的嗓音。“坏人!你站住!”

齐景阳叹一声不好,反而加快了脚步。无奈这乐工坊建制奇特,其迂回曲折繁复难辨,本在他身后追着的小姑娘连跳几步,居然从前边的一条过道里闪出来,硬生生地把他截住了。

“坏人!”这女孩儿粉雕玉琢,就连骂人也无端给人以可爱娇蛮之感。然而她年纪小小,眼里的仇恨却露的明显,像是与眼前这男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得。

当然恨他。

齐景阳不与她争执,转身顺着廊道往回走去:恨就恨吧。这孩子的父亲是他看着杀的,她对他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怎能不恨?

“坏人!站住!”女孩儿不依不饶,瘸着腿追上来。她是个小瘸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偏偏这条回廊架在半空中,若是不幸从回廊两侧雕栏上跌出去,那就没命了。齐景阳掉头走了几步,认命地叹口气,又走回来、站定在小姑娘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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