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双目
“要是哪天咱俩的猫腻败露了,我死也要化为厉鬼、克死你!”
许东阳骂他,傅奚远依然嬉皮笑脸、不当回事儿。他反骂一字半句,又把刚才搁在心头的事情重提一遍:“得啦,化作厉鬼之前,你先告诉我,边境到底怎么说?我这两日,心里边总是有些不痛快,莫非真出事儿了?”
“能出什么事?”许东阳看那边的药茶喝光了,又提壶给他续了一瓷杯。“边境上有陆家、冯氏,都是鼎盛之辈,能出什么乱子?不过啊,要说稀奇,还真有个稀奇事情。我每年要往冯氏送药材,数量十分之多;可今年倒是奇怪,他们退了半数回来、掏钱也没之前那么麻利了。”
“那你可把缘由弄清了?”
傅奚远的神态,极像个一遇到风吹草动、就赶紧竖起耳朵的老兔子。
“边境军务,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伸不进去手去啊!”许东阳又拎起那只墨泥壶来,把傅奚远眼前的瓷盏再次续满。“怎么的,难道让冯征老将军给我托个梦?我去请几个方士做场法事、请老将军下凡来?”
“滚!”傅奚远已经十分不靠谱,可怜他交个朋友、比自己还不靠谱。“你多操几个心,商路经过时,再帮我查一查。番国易主,恐怕对边境有所企图,可千万不能松懈。”
“这一番话说的,真是忧国忧民。”许东阳嘴上敷衍,心里却暗暗记下来。“小弟眼拙,难道大哥您、就是朝国皇帝不成?”
从小玩大的兄弟,彼此之间插科打诨、却也知道对方值得信任。傅奚远把话提出来,即便许东阳不答“好”,他也敢放心把事情交给东阳。
这边的一对儿老友正喝着药茶、谈着天;另外一边的静安寺中,傅小公子也正拉着小棠儿玩得欢快:穆棠虽然性子闷,但傅小公子是个找乐子的能手。就算只有他一人,他也能把自己哄得高高兴兴的。
陆家小鬼陆傲之,是个赌钱的好手。傅其琛与他厮混在一处,只学会了些偷梁换柱、押庄下注的皮毛本事,虽不敢去正经赌场露怯,但在静安寺前边玩玩,还是能瞎猫撞上死耗子、捞回来点油腥儿的。
赌局之上,输赢皆有因缘造化,自不必强求。可傅小公子还有个毛病,最后一局是一定输的;这局也一定是几盘里、他下注最大的;且最后输的这局,他绝对不肯乖乖地把钱掏给人家。
因此,往往,别人赌完,或喜或嗔。他赌完,定要引着债主们在大街小道之间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其实“乐”的只有他自己而已。这怪人,似乎极喜欢被人追打的急迫感;又或者,是喜欢逃命后、出一身薄汗的畅快淋漓?
不得而知。
此时晨光已散,正是晌午时分。静安寺前边的赌局摊子还未现身、来寺进香的香客逐渐多起来,傅小公子拉着穆棠,在宝殿里嬉闹片刻,终于嫌香客们烦乱,二人朝后院而去。
外人不许随意出入后院。可傅其琛不惧鬼神、穆棠又和鬼也差不了多少,这俩小子心安理得地钻狗洞、爬矮墙,顺顺当当地溜入了静安寺诸多院子之间的一个。看其格局,大约是个小菜圃子。
这普普通通的小园东北角,风姿绰约地立着一棵桃花树。
静安寺之所以出名、被人口耳相传作“神仙寺”,正是因为其中的花草、树木,似乎全然无视时令变迁,有如神仙福地。如今将近入冬,寺中的菜圃却绿意葱荣、寺中的桃树却花香四溢。
一时之间,好似春冬倒转、时日逆流。
穆棠神色讶异。他不大会说话,也只能用动作来表示惊奇之感:他自顾自地往桃花树下走去,其间把圃园里的田垄也踩得乱七八糟。
“别去!过来!”傅其琛没拉住他。
本是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情,看傅其琛的神态,就好似穆棠头上的不是一棵桃花枝、而是一柄断头的大铡刀一般。
穆棠盯着那枝疏疏落落的桃花,两眼发直,耳朵眼儿里再听不进去任何话。
“你过来!”
“树下有什么?为何非不让他去呢?”
听得身后声音,傅小公子没好声气地敷衍一句道:“树下有鬼。”话音未落,他便疾步走去,提着穆棠的领子、把他揪了回来。
徒留身后的程骁与一女子面面相觑。
刚刚问话的正是这位与程骁一道过来的女子。她是程骁的表妹,也是程骁未过门的妻室。此番来静安寺,和程骁一样、是专程护送程楠夫人和程屠雌砀5模撼鸵嫁入宫中做皇后,提前来寺中求个平安祥福签。
“你们两个……是怎么进来的?”
不怪程骁疑惑。到静安寺拜佛自然没有门槛,可要是入静安寺院内祈福,那就得与寺中的静安师太关系匪浅才行。程家能进来不奇怪,可傅其琛和另外一位小公子……应该不是堂堂正正被请进来的吧?
“能怎么进来?你请我进来的啊?!”大约是因为那株桃树的关系,傅小公子的火气依然没能平息下来。
“不是……”程骁见他生气,暗自对自己方才所问悔之不迭。他连忙换了件自己关心许久的事情:“这些天来多日未见,就忘了问。那个蛇蜕,我送到你府上去了,用着可有功效?假若是良药,用不用我再寻些回来?”
这件事,傅其琛早就一转眼忘了。他送旁人东西时不经心,收旁人送他的东西时、也很少放在心上。这臭习惯不好,他自己也知道、傅奚远也说过他很多次,但既然怎么改也改不掉,也就只能任由他自己的性子了。
可他改不了是真,场面话会说也是真。傅其琛急忙堆了个笑脸出来,歉声道:“程兄!这却对不住!我也早想去登门拜谢的,最近有些事情、缠住了脚。实在是对不住了!隔日不如撞日……”
“你送的?”这是穆棠第一次打断旁人说话。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欢程骁。他见过的人很少,虽然对婴谷子和对傅其琛的态度都不同,但心底并不对他两个有所抵触。而这位程骁公子,他是明明白白的不喜欢。
他总觉得程骁脸上,糊了一层很厚、很厚的粉。
“还给你。”穆棠又不合时宜地开了口。这回,傅其琛急忙拉他一下,掬着笑容圆场:“程兄!隔日不如撞日,你方便么?我请客!论起全朝都的好饭、好菜,无论是猪牛鸡羊、还是果肉青蔬,只要合口味儿,没小弟我不知道的!你不必看穆棠,小棠早就想谢你了,他方才说的话,是逗你乐子呢!”
傅其琛说着话,习惯性地勾上穆棠的肩膀,显得二人亲热极了。这份亲热看入程骁眼中,使他心中生出一点点的不舒服来。
就算他今天不是和母亲、妹妹一起来的,他也得谢绝傅小公子的邀请。他一直怀着和傅其琛做朋友的念头,但现在突然平白无故地生出许多灰心丧气来,这份十分沉重的灰心丧气,压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他一眨眼,缓缓眼里的枯涩,轻声道了句“不用”。
这句“不用”说出去,一时之间都有些手足无措。程骁再踌躇片刻,掉头要拉着表妹离开,刚走出几步,又回转过身来,对着傅小公子道:“香客要散了,寺里的姑子也要回后院来了。你再翻墙出去,肯定不易。不如就从正道上走,遇见人只提我名字,她们就肯放你过去了。”
“行,谢程兄关照。”傅其琛龇牙一笑,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再会。”
程家一行人左拐右饶、消失了踪迹。傅其琛左右一看,依然觉得那棵桃花树长得十分龌龊。他咬着下唇、再一龇牙,当机立断地扯着穆棠出寺下山。
下山路途上,才明白什么叫做“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竟不知,这日是静安寺边十八村闹庙会的日子。他两个上山时,时候还早,庙会还没有立起来,现下日头落到了头顶,从静安寺一路山上、山下,居然早就热闹了起来。
傅小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沿路摆着、竖着、推着、挂着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可一星半点都入不了他眼,他看得高兴的,是那些打扮地漂漂亮亮、满面笑容来逛山的小姑娘们。而穆棠就没这般雅趣,即便人家姑娘坦着胸脯站他眼前,他也得嫌碍眼、要把人家扒拉开。
他两个走走停停、各怀心思。
行至半山腰处,傅小公子一拽穆棠袖子,示意他往边儿上看:一个青衣衫的小姑娘正坐在一辆木推车后,笑意盈盈地打点“喜货”。
小姑娘年刚豆蔻,容貌秀丽。两只大眼水汪汪的、脉脉含着情,粉腮上镶着两颗圆溜溜的笑涡儿,但凡一笑,几乎就要甜得人化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