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气愈发寒冷,有时寒风吹过来时让人误以为要下雪。但这却是少有的好天气,天空澄静,云的边缘是清晰的。校园的阔叶树都渐渐落叶了,最常见的樟树,树下尽是红黄相间的叶子。景色的变化在学生的心中并不激起波澜。
这三个星期,季野都如约在周六去李林城家。他在网上找到了很多适宜高中生听的英语资源,但却没找到那种成套的,像考试一样的题目。不过无论如何,比起完全不练习还是要好很多。
让季野稍微有些惊讶的是,每次自己在听英语的时候,李林城也会在旁边看着他,有时候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发呆。他问过李林城是否能听懂,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季野没有强迫,只是在网上找了不少英文歌曲,时不时会放一下。
每放一首,他们点头表示喜欢,摇头表示不喜欢。最后发现英伦摇滚是他们共同点头的歌曲,李林城虽然听不懂,但他喜欢那种旋律,像迷幻的森林,烟雾,敏捷的猎豹。
“可惜我五音不全。”季野遗憾地说,“只能听不能唱。”
季野一直五音不全,上小学的时候,除了上音乐课,根本没什么唱歌的机会,就算音乐课本身,也是混在齐声合唱中随便动动嘴皮就逃过去了,老师不会听他们每个人唱的怎么样,只要整齐划一就好。但从初中开始,县城里就逐渐开起了KTV,同学们过生日时,也喜欢到KTV去唱歌庆祝。季野这时候才发现五音不全是个问题,抹不开面子拿起话筒的时候,总会让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时间长了,同学们相约去KTV时他都会陷入一种尴尬境地。
“可惜我英语不好。”李林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像在出神,“唱不了英语歌。”
李林城一直都不怎么学习,家里又有钱,城里的KTV开一家他就带着一帮兄弟们去一家,因为是他请客,并且他本身也喜欢唱歌、唱得不错,所以在KTV完全是麦霸一样的人物,各种流行歌曲随口就来,经常让人以为是开了原唱。
“唱歌最难的还是音准。”季野想到自己那完全不在调上的歌声就想叹气。他停下音乐,转动椅子面对着李林城。
“英语歌的话还是发音最难吧。”李林城不同意,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唱英语歌,可能就是那种变异中国乡土发音。他转过头,看向季野,季野的表情认真,好像他们在探讨什么国家大事。
“发音还能练,音准没办法。”季野对李林城唱歌还不错这事儿一直有所耳闻,毕竟在KTV唱歌算是一件有点奢侈的事情,去过之后总有同学会在班上吹嘘几天,其中的一些故事也成为了同学们无聊时的谈资。
“唱多了就好了。”李林城坐起来说,他想通过自己的鼓励来让季野在他面前唱唱歌,一想到这里就有种发自内心的驱动力。虽然他本身不是因为唱得多才练出的水平,而是听过几遍之后就差不多能唱个样子出来。但他的朋友当中也有那种开始唱歌特别难听的,后来就慢慢变好了。他觉得唱歌这种事情就是要多练,有什么音准是无数训练还无法改变的呢?
“我不信。”季野有点生气,天知道他为了在KTV不出丑偷偷练过多少回,有一次不小心被季念念听到,让那个傻丫头整整笑了三天。虽然他也知道和李林城争论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李林城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丝来自心脏的抽痛――季野说“我不信”。他害怕这句话,特别是从季野嘴里说出来。
虽然他知道所谓的唱歌理念是他的自以为是,但他宁愿季野说“你是错的。”
他没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心中不痛快的地方告诉季野。应该说,他想。但同时又觉得这特别矫情,特别不属于一般同学的社交习惯。他讨厌所谓的社交习惯,人情世故,他觉得季野也一样。但他在季野面前又不受控制地受制于这些,似乎想掩盖什么,又想表现什么。他害怕。
李林城忽然感到,除季野之外,没有人让他这样深入地考虑自己的某些行为。他既信任季野,却又不能完全信任。他害怕他们的关系像两个肥皂泡泡,一旦触碰,就破掉了。
有一件事情是众所周知的,信任意味着把自己最应保护的地方暴露于他人,就像飞蛾扑火。人们说飞蛾扑火是明知死亡而奋不顾身,但李林城却觉得,说不定是飞蛾信任火苗不会伤害它,但最终信错了而已。
李林城知道自己这种考虑会让人觉得可笑,特别是自己那帮兄弟,他不会和他们讨论这种问题,完全无法开口。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心中所想说清楚。他想他可能的确是不信任那帮兄弟的,包括乔旭,他害怕突然有一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他这个不良少年,平时桀骜不驯,气焰嚣张,好像看谁不爽就要揍人的反派角色,其实是一只孱弱且迷惘的羔羊。
甚至无处可鸣叫。
虽然季野看起来非常可爱,但谁能保证他不是那朵说谎的火苗呢?
李林城没有开口。
他痛恨这种没有完全信任季野的自己。
季野见李林城双眼猛地眨动了一下,接着便是凝重的沉默,他直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应该就是最后一句。他想问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一时间却没有那样顺利地问出来。李林城在想些什么呢,他有一个猜测,却不知应不应该直接说出来。
“你是不是不高兴?”季野坐到床边,“我刚刚说错了什么?”
李林城听到季野的问题就更加纠结,这个问题必须面对,说谎还是信任?
季野的神情关切而温暖,他离自己那么近。
扑火就扑火吧,李林城想。
“嗯。”李林城肯定了季野的话,“我害怕,嗯,不太喜欢,你说‘我不信’。”
李林城盯着季野的表情,判断着他是否流露出惊讶或者鄙夷。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你神情不太对劲。”季野了然,“以后不说了。”他知道是最后一句出了问题,但有些措辞在聆听者没有指出时,说话者很难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觉不觉得我很矫情?”李林城追问道,虽然季野还是那么好,但他还是怕季野因此对他有看法。
“还好,每个人都有比较反感的话。”季野有点朦胧的感觉,李林城是一个非常害怕受到伤害的人,虽然看起来完全无惧物理伤害。
“那你不喜欢别人说什么?”李林城起了好奇心,季野也会像自己这样,对某些用词特别难以接受吗?
“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季野笑着说,“我不喜欢听别人说脏话。”
“啊?”李林城皱起眉头,惊讶道,“那你每天得多痛苦。”要知道,在这个小县城里,除了娇滴滴的小姑娘,谁说话都会不自觉地带点脏字,就连他自己,也经常是“他妈的”不离口。
“我只是不太喜欢,并不会痛苦。”季野从李林城的话中注意到,李林城对“我不信”这句话的感受是“痛苦”――这种严肃的词汇。
李林城点点头,“那就还好。”随即像发誓一样举起右手,“我以后会注意。”
季野笑笑说,“不用,我知道大家都只是口头禅而已。”
李林城像下结论一样地说,“值得的。”
季野没再说什么。有种震动在他心中悄然发生,在这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