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广桥
元日最是辛苦,御台所寅之上刻(约清晨四点)就要起床。冬日夜长,东边的天际刚显出一道白光,整个江户还笼在黑暗中,数十名女中已出现在御台所房中。几盏赤铜行灯同时点燃,浅金色的光芒充满了房间,满屋梨子地、莳绘器具发出耀眼金光,富丽堂皇得过了头。
御台所裹着白绢寝衣,许是没睡足,眼皮微肿,脸上没一点血色。房中央铺好了锅岛缎通,上面放着两尺宽的黑漆葵纹浅盆,边上是只漆台,依次摆着唐草纹瓷碗、大奥医官特别调制的香齿磨粉,还有一碟赤穗烧盐,盐边是一只细细的房杨枝(牙刷)。
房内两只火钵燃得旺旺的,可御台所畏寒,轻轻打了个喷嚏。立在屋角的女中赶紧捡起火箸,轻轻挑了挑钵中的木炭,好让它们烧得更旺些。
时间紧张。御台所洗漱后要入浴,之后要精心梳妆,元日是特别的日子,按规矩,御台所要梳公家风的“大垂发”。顶心一把头发束得高高的,左右两侧的头发用鬓付油固定,做出蓬起的灯笼鬓,脑后的长发混上假发束起,用数十枚绘元结结成松松的辫子垂在身后。大垂发步骤太多,梳起来十分麻烦,两位女中齐上阵,又抹上许多鬓付油才固定出满意的形状。御台所用的油是上等太唐白蜡制成,里面掺了白檀、沉丁和龙脑。白檀和沉丁好说,龙脑是龙脑树分泌的胶质物,最最贵重的香料之一,香气馥郁之极。房里暖和,火钵的热气一熏,更是芬芳扑鼻。
大奥御年寄广桥静静地走了进来,周身一丝不乱,早已打扮妥当。大奥里有不少专门侍候御台所的女中,广桥是其中地位最高的,早不用亲自侍候,只负责指挥管理。她恭敬地行了个礼,御台所向她微微点头,犹带睡意的眼里露出温暖的笑意。
为了节约时间,束发和化妆同时进行,女中系上最后一根绘元结,御台所也放下手里的铁浆笔,细细照了照镜子。铁浆笔是涂黑齿用的。已婚女子每日化妆,需用铁浆水混合五倍子粉,用细笔调匀,反复涂在牙齿上,直到牙齿染成黝黑光亮的“黑齿”。御台所也不例外。
“御台所大人,请去隔壁换装。接下来是元日一早的清净仪式。”广桥朗声说。举止仪态和遣词用句都是武家风,听不出是京都长大的公家女子。
毕竟此处是将军大人的大奥。将军是天下武人之首。
御台所披着重重叠叠四层绢衫,下着绯色宽裤,手里捏着桧扇。最外层是青色二重织唐衣,绣着龟甲纹样,腰间系着曳地的藤松纹裳,隐隐现出德川家的葵纹。
这是标准的礼装,配上乌黑的大垂发,活像《源氏物语》里的人物。刚到江户时,御台所穿的也是类似的衣裳。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广桥默默地想。
隔壁房间已挂上了草绳和松枝编成的注连饰。注连饰是新年特有的摆设,据说可以息灾止难、还会带来子孙繁昌。注连饰下放着白木浅盆和热水桶,盆前端端正正摆着镶金边的蒲团。
“御台所大人请就坐。”广桥把御台所引到蒲团前。
去年夏天,九代将军德川家重隐居,世子德川家治成为现任将军,世子正室也成了大奥女主人御台所,也就是天下武家女子典范。元日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大节日,礼仪繁难,几日前她便给御台所细细讲解,为保万无一失,两人还偷偷练习了数遍。
御台所端坐在蒲团上,女中端起热水桶放在身前。氤氲的白气从热水桶里飘出来,在房里弥散开来。盛装的御台所坐在缭绕的白气里,垂目低眉,像座古神像。广桥呆呆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御台所举手加额,曼声唱:“君之盛世,千秋万代。砂砾成岩,遍生青苔。长治久安,国富民泰。”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轻柔的歌声回响。
广桥松了口气。元日早上的清净仪式算是完成了。
一位女中匆匆赶来报讯,将军大人已梳洗完毕,请御台所驾临中奥的“御座间”。悄无声息地撤下白木盆和热水桶,负责侍候的二十余名女中伏地恭送御台所。广桥在前头领着,御台所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御铃廊方向走去,身后跟着数名捧着衣箱的女中――元日御台所要换五套礼装。
广桥是御台所最信任的御年寄,御年寄虽是大奥一等一的职位,说到底也是侍候将军和御台所的女中。广桥也不爱奢华,即使是喜庆的元日,选件绢地金线织寒椿纹外褂,髻上再插支鳖甲扇形簪也尽够了。
御台所却着实辛苦。红幸菱单衣外罩红平绢唐织物的五衣,再套上红绫五彩丝线连绣的打衣、牡丹纹二重织的表着,最后才是唐衣和长尾裳。虽然是绢衫,不似麻布厚重,但一层加一层,又带着繁复的金银丝刺绣,实在沉得很。
广桥使了个眼色,两名女中急趋上前,左右架住御台所的手肘。
这样会轻松一些吧。御台所刚到江户时只有十一岁,生母只是闲院宫直仁亲王家的女中,并不是王妃,却也是娇生惯养大的,以前没出过家门一步。被选为将军世子正室,很快就得去江户,直仁亲王想到侍候女儿的乳母、女中都是京都町人出身,为了宫家体面,全部弃之不用,重新在公家贵族里选侍从。广桥便是那时被选上的。可怜御台所失了熟悉的乳母女中,在一堆陌生人的簇拥之下赶往江户,不但远离父母亲人,连知疼着热的侍从都没有。路上行了一个月,御台所心中苦恼,寝食不安,两颊明显陷了下去,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惊惶,活像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兽。
御台所当时是小女孩儿,广桥也不过十五岁。虽是堂上公卿广桥家的女儿,却是侧室所出,家里兄弟姊妹也多,从不知被宠爱的滋味。她与闲院宫家从未打过交道,但既被选为侍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照顾御台所在路上的饮食起居。看这娇滴滴的宫家贵女模样可怜,她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侍候得格外尽心些。
困境里的人对善意特别敏感。御台所虽只是小小女孩,很快觉察出广桥的心意。到了江户,幕府把她们安排到江户湾边上的滨御殿居住。五年后,御台所成婚,搬入千代田城西之丸,广桥也成了御台所身边的统率女中的御年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