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急病
樱花开了又谢,转眼杜鹃开得热闹,一晃又到了梅雨时节。天上堆满了铅灰色的云,空气湿漉漉的,又带着一丝燠热。没完没了地下雨,让人忘了太阳是什么模样。
御台所怀妊五个月了,按传统,该在腹部缠上岩田带。初缠岩田带被称为“着带”,这习俗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据《古事记》记载,神功皇后参与三韩征伐时正在孕中,为免长途跋涉动了胎气,特地向诸神祷告,并在腹部卷上棉带。年代久远,无人知道这是真事还是传说,可怀妊是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上至将军大名,下至町人百姓,家中有人怀妊,都要准备岩田带――白棉布制成,长七尺五寸三分,一端用朱砂写上“寿”字。等到了五个月,孕妇小心翼翼地裹上,借以祈求母子平安。
今日举行御台所的“着带式”,不光大奥忙了一日,御三家、御三卿,诸位大名也献上贺喜的礼物,朝廷也送了贺词。仪式结束,将军家治陪御台所回房,广桥使个眼色,女中们都到房外守着,单留两人在房内闲话。
黑漆葵纹台上放着只花瓶,插着大捧绿叶,零星散着几枝洁白花朵,花瓣重重叠叠,托出几根丝状花蕊。御台所是大奥之主,房内的插花向来富丽华贵,今日有些不同,怕是御台所的手艺。
将军家治故意看着不出声,御台所果然不安起来。这瓶是价值连城的牡丹纹l形瓶,插的却是寻常草花,若认真计较起来,确实有些不协调。
“这是什么花?”将军家治做出严肃的神情。
“栀子……”御台所悄声说。
“栀子……又叫无口花啊。”将军家治取出一朵,若有所思地看了又看。
正值梅雨时节,空气又湿又闷,瓶里数枝栀子静静地散放着香气。香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两人罩在其中。
“小时候顽皮,傅役(老师)让我细读《源氏物语》,我看来看去,觉得昏昏欲睡。御台所对这书肯定精熟,里面有没有说到栀子呢?”
御台所低头想了想,脸上先红后白,似乎不好启齿。
将军家治忍住笑,慢悠悠地说:“光源氏最风流。与夕颜幽会时,死了的六条夫人妒恨交加,故意在两人面前显灵。六条被光源氏驱走,房里却留下了甜蜜的花香。紫式部虽没明写,应该就是栀子香吧。”
御台所抬眼看他,抿嘴一笑说:“说对《源氏物语》不熟,不是熟得很吗?”
“不熟不熟,只是猜测。记得书里写,六条夫人的园子里开满了白色花朵,香气浓得叫人喘不过气。”
“早上带广桥去散步,看见栀子开得好,便折了几枝插瓶。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这花儿不吉利呢,待会丢了。”御台所脸上带了忧虑,两手交握,雪白的手背上隐隐现出青筋。
将军家治把花插回瓶中,笑着看她。御台所有些不解,微微侧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德川家治不是光源氏,你是他唯一的妻子。没有六条夫人,没有胧月夜,没有槿姬……你插什么花都百无禁忌。”
御台所垂下眼睛,摸出怀纸按了按眼角。
“打扰了”,广桥在门前匆匆行礼,低声说:“西之丸有使者来报,大御所大人突然病倒,已经昏迷过去。”
将军家治霍地起身,身前的黑漆葵纹台被撞出老远。花瓶横倒在台上,瓶中清水流了出来,蜿蜿蜒蜒的,像一条透明的小蛇。
将军家治顾不上看,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外走。御台所扶着腰摇摇晃晃站起来,似乎想和他一起去。
将军家治猛地停住,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去。累了一日,好好歇歇。”顿了一顿,他忙忙地吩咐:“广桥,好好照顾御台所。”
等不及广桥答应,将军家治已冲到走廊上。松木地板新上了漆,光滑如镜。明明穿了足袋,却有阵阵寒意升上来,双脚像踏在冰上。一颗心怦怦跳着,像是害怕,又像是茫然无助。他对父亲有诸多不满,诸多怨言,他也不止一次想象,父亲若是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那样的人物,自己该多幸福。如今听说父亲病倒,他却慌极了。走廊边上放着赤铜行灯,四处灯火通明,遇见他的女中们纷纷拜倒,恭送他离去。可他有些怔怔的,仿佛身处荒山密林,举目所见都是一片黑暗,几十里没有人烟。他还是个孩子,在林里四处乱跑,跑得心都要裂开了,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大奥到西之丸竟然那么远,他以前从没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