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动如参商
没有侍神?是出了什么事,可是海神震怒,将要降灾海上?人们的面上都是茫然和无措。
云韶师徒见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群中,而小镇正因为海神而大乱,谁也没注意到二人。
置身碧海上空俯瞰,波澜广阔的海面上层层叠叠地浮沉着海族,靠的近的面目狰狞的罗刹,长相各异的海兽,也有容色i丽的鲛人一族,五官果真不同陆上凡人,海蓝的瞳仁漂亮而沉静。
一眼望去竟是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生灵,看得人头皮一紧。远处一道细长白柱矗立海中,上绘祥云纹和水纹,笔直冲入云霄,穷尽视线也无法窥及长柱的全貌。想必那就是所谓的神的所在。
巨大的海浪拍打过来,海族的身影被淹没片刻,又浮了上来,随着浪花的翻涌上下起伏。此刻海面上也不如昨夜平静,巨浪滔天,原本井然有序等候侍神的海族此刻也没了方寸,在二人脚底下翻腾嘶吼着,甚至有凶神恶煞者欲扑上来撕咬。
云韶看了一眼,不去理会,带着昭元扶摇直上,穿破万顷云海,果见一座神殿高高坐落。
所谓的神域,不过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万丈高殿罢了,汉白玉砌成的长阶洁白无垢。本该寸草不生的地方,翠绿的枝蔓爬满空荡荡的窗棂,上面还覆着不知名的花,有贝类点缀其上。
红墙白阶,四门大敞。高空的云雾翻滚进来,如梦似幻,的确不似人间。
海上的味道仍是萦绕在鼻端,既湿且咸腥。整座大殿虽处于高空,却因有结界庇佑,不受强劲罡风的侵扰,连殿内的残烛都不曾摇曳。时光仿佛都在此静止。
有个人背对他们立着,长长的头发垂至脚踝,那人洁白的长袍似乎萦绕着莹莹的光,遗世而独立。一只手轻轻搭在门框边,长指细瘦而无血色。倒是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只有侍神才能看到他的存在。
“你们来了。”
那人闻声转身,面色带着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漆黑的瞳孔如海一般深邃,漂亮而高贵。
“衍之。”云韶点头,叫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没有侍神,想必下面已经大乱了。”莽川君双目放空,像是在自言自语。
“百年之期已到,为何不选侍神?这样你也能早些解脱,你不是最不耐在这吗。”云韶不解。
莽川君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已经不需要了。这辈子怕是我都离不开这座神殿了,没有今生,遑论来世。又选什么侍神,何必再让一个无辜的孩子再来重蹈覆辙。”
云韶颇为意外,“怎会?你不是曾说所谓海神不过是一种力量和信仰传承,每百年都能换一位海神吗?只要你再选出一个孩子来继承你,你便能离开了不是吗?”
记得他曾说过,传说的选侍神,不是选择与神沟通的使者,而是选下一任的神,庇佑海族和人类。自古以来,海神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报应。”薄唇轻轻吐出这两字,“昨夜我才发现……那力量似乎已经镌刻入我的骨髓,再难剥离了,更无法踏出这里一步。大抵是冥冥中的天道因果作祟吧。”
云韶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吾友,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还记得景承义吗?劳烦你去一趟忘川,把他捞上来,灌他一碗孟婆汤算了。我原本打算今日自己去办,陪他轮回也好,看他转世也罢。没想到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为我耽误了这些年,早该轮回了。”
云韶眼含悲悯,不再多说,转身便走了。
大殿空空荡荡的,莽川君眼珠一转,像是此刻才发觉昭元的存在,“云韶又收了一个徒弟?”
昭元不答。
“孩子,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谁?”莽川君幽幽一叹,目光又在云海深处放空,“这里已经太久没人踏足了,便是同你说说也无妨。”
海神的力量甚至比上仙都要强悍,而要获得这样的力量,只需要被选作侍神,便能得到强悍的力量。他们便能于千百里外决定一船人的生死,一念之间,碧浪滔天,覆灭一类海族;他们听着人类和海族的祝祷,随心所欲地决定哪个能实现……可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每一位被选作“神”的人都曾独自在神殿孤身百年,茕茕孑立。
守着华美的牢笼,在一日复一日的辰光中寂寞成冢,一个时辰都像一年那样难捱,唯一能计算光阴的无非是那更替的日月星辰。很少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空洞与孤独,有的时候,无边的寂寞也能将一个活活的人吞噬。
初得力量的兴奋与鲜活终将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恍然无措。莽川便是这样一个人,可与历任海神不同的是,莽川的胆子和魄力似乎更大一些。
在成为海神之后的三十年,莽川抽调了自己的命魂投入轮回,强横的力量果然没能让他失望,应是瞒过了地府所有差役,创造了本不存在的一个人。荒诞不经的想法竟然一试成真,他的躯壳还留在神殿深处,而他,早已重回人间。
他投胎在大官之家,取名徐衍之,凭着家中的背景和自身卓越的学识,年纪轻轻便子承父业,做了当朝宰相。人说徐宰相为人随和,除却国事很少有事萦心的样子。而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因为他本不该属于这世间,便也不会计较这么多了。
徐衍之做宰相做了几年,做的风生水起,深得皇上信任。当年景承义身为一名小小将军,因为身在升平之世没有战乱,是以并无太多战功立身,多年来虽然心有抱负,却一直在职位上不温不火地呆着。
徐衍之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小将是在一年的春猎,彼时皇帝的身子骨还算健壮,带着宗亲贵族和诸多大臣一同前往猎场。万马奔腾间,黄泥飞扬,呼喝声接连传来,宗族武将争相角逐猎物,景承义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没有战功,没有能够仰仗的权贵宗亲,唯有依靠自己。彼时景承义一人一马冲入林中,身姿矫健,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两箭,身上劲弓张如满月,接连两箭便中了当年的头彩。
当他将猎到的野豹扔到皇上脚下时,小将年轻的脸上全是熠熠的神光,剑眉星目,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皇上见了大笑,徐衍之亦是惜才,心中一动向皇帝谏言此子乃人才,便让景承义升作了骠骑将军。
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也许多少年努力拼搏都抵不过这一句话,这份恩情景承义自是记在心里。上任后,景承义便携了重礼前去拜访,意外地发现徐衍之为人谦虚温和,一点权贵凌人的习气都无,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朋友。
人见如此,都以为景承义攀折富贵,阿谀谄媚,可徐衍之明白,这人一腔热忱,绝非心机深沉之人。
若非这样,当时春猎便不会那样着急地去抢头彩,须知当年太子初立,皇上似乎属意太子得第一箭,借此宣扬太子之能。没成想却被一个无名小将抢了先,皇上虽是在称赞,未必心中痛快。
他正是看出了皇上这份心思,才说了那一句话,所幸皇上是圣明之君,也不算太过在意,反而给那青年升了职。
只是这点,却没必要明白告知景承义。徐衍之欣赏的无非就是这赤诚之心,身为百官之首,同人尔虞我诈久了,难免也会对心思纯良之人有所偏爱。就像明明染着黑,却非要去触碰那点白,是一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