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沉思之间
影移风动,天舫上下笼罩在静静的月色之中。云韶临风而立,轻露沾衣。
不多时,昭元拾级而上,正要行礼,抬眼却看见了暌违多日的师兄昭其,不免愣了愣。
尽管是同门师兄弟,但云韶很少同时传授师兄弟二人。一是因为二人修为进度不同,实在难以同时看顾,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二人互相看不顺眼。昭元猜,云韶应是有何事同他二人嘱咐。
果然云韶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为师近日便会下山一趟……归期不定,故临行前召你二人前来。”
“敢问师父前往何处,可需徒儿陪同?”昭其问。
云韶摇摇头,“是私事,不必。”
昭其倒也不多问,淡淡应了声是。昭元心中倒是略有疑惑:师父这样的方外之人,又会有何私事?更何况,怎样麻烦的事,竟让他说归期不定。
自家师傅,当真是越发琢磨不透了。胸口那片玉还放在那处,温润地熨帖着,沉甸甸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云韶展开结界,一人提剑同师兄弟二人对峙。姿态超然,虽并不如何主动攻击,却往往在关键时刻出手,便能逼得二人回剑防御。
昭元二人放手施为,最后却悉数被云韶击败,若仅仅是如此,二人心中怕还有些不甘。然而落地之后,云韶却精准地指出二人招式之间的漏洞,以及如何弥补,却是让二人不得不信服。
云韶扫过一眼漫不经心的昭如,低声同昭其嘱咐道,“我走之后,你负责看顾仙府上下,若有事可去向你云归师伯求助,重大之事切不可妄作主意。你向来稳重,为师放心。”
昭其垂首称是。
云韶又道,“为师曾说过,修行固然应有衡心,当脚踏实地不可操之过急,但道心修行亦是重要。你虽修行勤勉,但进境稍慢,原因便是在此。为师走后,你不妨多出去与同门切磋交流,莫要再一味闭关。长此以往,不仅毫无进益,反倒执念过甚,有走火入魔之相。”
“天道二字,自古修道者有几人能参透?不必强求,清静无为便可。”最后几字声音稍重。
昭其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恭敬点头道,“徒儿记下了。”
云韶眼中莫名神色一闪而过,在大徒弟的面上梭巡一回,“罢了,你心中有结,只能自解。为师帮你不得。可惜……”
最后半句,却被咽回了喉中。
镜台上月光如银,昭其已经走了很久。云韶回头,发现小徒弟昭元一直立在原处,注视着自己,不禁错愕,“你还有事?”
云韶看到小徒弟缓步逼近,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一物。明黄的丝[,光泽明润,云韶表情一滞。
“师父似是落下一物。”张开掌心,让玉佩在月色下更为清晰。
云韶眉心微皱,有些迟疑。这云纹鹿他暗地里寻了几日,没想到竟在昭元手中。在愣怔中,昭元走近,颀长的身影在月色下拉出一道暗影,拖过云韶的手,将那玉佩放了进去,又将云韶五指合拢。
云韶收回那玉佩,对上小徒弟略带探寻的眼光,平静道,“想问什么?”
“高古羊脂白玉乃是贡品,区区小拇指大小的一截便已价值千金。徒儿虽已在天舫十数载,到底曾是官家子弟,不会连这样的眼力都没有。”昭元闭目,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师父为何能有这样的玉佩?”
每吐出一字,便逾觉距离真~相愈近。昭元不觉扼紧双拳,屏息等待云韶的答案。
“为师祖上曾是富商,曾蒙见圣颜,得赐此玉。自此历代相传,随身佩戴。”
云韶微微仰头看着昭元,面色平静。
“是吗?”昭元低低应了声。不知是在问云韶还是在自言自语。
云韶不欲多言,转身离开镜台,“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身后传来昭元淡淡的一声质问,让云韶身形一滞,“富商之后,为何玉佩之上能阴文镌刻‘皇渝’二字。若是当真平民敢用此二字,便是犯上逾矩,少则流放,多则满门抄斩。师父,你欲盖弥彰了。”
云韶慢慢回身,眼帘微窄,闪烁着慑人的神光,“你看到了。”并非问句,而是肯定。
山风卷起青年的衣摆,昭元不闪不避的同云韶对视,“贴身多年从不示人的玉佩,肩上刻骨狰狞的疤痕,师父,越是接近你,了解的越多,我越是迷茫。你对我了解的一清二楚,而徒儿却对你一无所知。这样的感觉让我很惶恐,像是抓不住你似的。”
“昭元,你逾矩了。”云韶面无表情地提醒道,退后一步拉开二人距离。
平日里小徒弟都是恭谨地立在一旁,从未敢这样直接而咄咄逼人地上前逼问。这回不慎遗落的玉,就像是一把钥匙,将他那平静的表面完全打破,露出了锋芒毕露的一面。
于他而言,见到那行字就像见到了冰山一角,让他有了得以揭开未知的依据,因此,小徒弟紧紧攥在手心,不肯放过。这是一场较量,谁坚持的最久,谁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仿佛仅仅凭借这些,便能找到自己的弱点似得。
――诚然,的确是。
“师父,你在隐瞒什么?又在独自负担什么,为何不能同徒儿说,莫非十余年师徒相得,都不足以信任吗。”阴影拉近,云韶精致的眉眼沉静的仿佛静止,一瞬间让他觉得疏离至极。
这已是逼问。
任何人不可能没有过去,入了天舫之后的云韶随性洒脱,淡然温和,而他之前的所做作为,如今回想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昭元惊然发现,他似乎并未听任何人提起云韶的过去。
这样难以捉摸的感觉实在让人心中暴躁。他对云韶的了解,与师父对他的了解完全不对等。自从云崖一别之后,这样的感觉其实并不少。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是无法再进一步靠近。
看似温和近人的一个人,实际上将周围所有人都隔离在外。他再依恋师父,可只要云韶不愿,就再难得知他的所思所想。
同样的地点,当日镜台之上蜻蜓点水一般的亲近走马灯似的晃过眼前。昭元只恨自己太晚明白自己的心意,当时他迷茫、惶恐、无措、困惑,不明白为何对敬之畏之的云韶产生了这样不堪的心意,在潜移默化那样长的时间内都未曾察觉,看着云韶的脸,一时之间竟只知转身而逃。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便能整理清自己的情绪,到时请罪也罢,犯上也罢,总该让云韶明了自己的心意。
可云韶并没有给他时间,先是见到自己使用雷霆驱灵给予的严厉惩戒,再是今日的叮嘱,不得不让他想,云韶是否是太过厌恶这样的自己,是以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便早早远离了呢。
亦或更甚,以云韶这样善解人意的性子,定是不忍伤害别人,索性自己避了去,免得两厢难堪……以昭元对自家师父的了解,还是后者的可能多一些。
一念及此,虽是面上未曾表现出分毫,但内里已经拧成一片,呼吸不畅。仿佛有人勒紧了他的脖颈,而绳子的另一端,便系在云韶手中,只要他微微用力,便能置他于死地。
云韶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你莫要胡思乱想了。你既是这般好奇,等为师回来,便告诉你。”
昭元憋了许久的一口气骤然一松。不过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已有了这样举足轻重的力量。云韶永远知道,如何让他喜,如何让他悲。并非言语如何机巧,而是言语的主人,在点滴时光的浸润下,早已有了不轻的分量。
云韶像过去一般,轻轻抬手摩挲了一把小徒弟的发顶,“好了,走罢。”
昭元享受地微眯双眼,不觉半抱着云韶的一边手臂,“师父,就算你此刻要劈死我,我还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