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南园昨夜
周下一片静谧,昼与夜的分界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分明。
双耳四足的宣德炉内袅袅升起丝缕白烟,香丸在云英石片的烘烤下缓缓散着热度,将一室空气熏染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云帐内的人眉尖蹙了蹙,似是有些睡得不安稳。亦或是已经到了将起身的时辰,却还是下意识地不愿醒来。那人五官略显青涩,眉如远山,眼窝略深,秀挺的鼻梁在脸庞上映出半边侧影。带着淡粉的双唇微微抿着。尽管尚未睁开双眼,亦是自成一股雅致风流。
殿内的门被轻柔的打开,一身鹅黄宫装的女官轻柔地挑开帐子,唤了声。
“殿下,寅时了。”
榻上的人唔了一声,这才起身,有些迷蒙地抬起双眼,正正与女官对上了双眼。一个温婉轻柔,一个满带恍惚。
那人双唇微抖,撑在榻上的双臂不知为何竟有些战栗,声音犹带着少年人的清爽与微哑,惊讶无比,“阿杏?”
“是呀。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阿杏都不认得了。”女官笑着点点头,端庄而大方,“殿下快起身吧,莫要耽误了功课。”
直到被服侍着洗漱完毕,那人都带着恍惚的神色,直盯着身边人直愣愣出神,既有些陌生,又浑然一片迷茫。
阿杏虽是心中奇怪,却仍不忘本分,服侍着少年更衣后带人鱼贯退出,转身安排早膳去了。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十指嵌入掌心,片刻之后渗出血丝,让人昏聩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许,复睁开双眼,不出意料地发现眼前的景象丝毫未改。他环顾着这间屋子,缓步踱到临窗的桌前,桌上砚台中的墨迹早就收干,春风吹拂中,笔架上一列的羊毫叮叮当当地相撞。
桌上摊着一本书,像是昨夜才翻过,还未来得及收起,名《春秋繁露》。“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
“这是……”少年亦是困惑不已。
眼前的一切分明无比熟悉,又分明无比陌生。这座宫殿,这里的人事。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于每道裂缝他都稔熟于心,可似是仅仅隔了一夜,便又恍如隔世,真实而虚幻。
前夜梦中,他梦到自己御剑万里,俯瞰山河,术法精绝,为人拥戴。
可那之后呢?
他潇洒自在地捞了半生的月、饮了多年的酒,最后梦醒,仍是拘束在这方寸的天空之内,仍是要早早起身去听那些老头子念叨国策臣道。
少年无奈,对镜正了正衣冠。镜内少年如玉,正是最张扬无谓的年纪,却不似同龄人那般轻躁,微微一笑已隐隐有了君子之风。
一场梦罢了,就算再真又何必在意。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那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少年最终推门出去。
如今皇祖父身子每况日下,眼见着去年冬日,皇帝病况转危,险些都未熬过去。终于等到开春,身子也未像自己期望的那般好转……父亲身为太子,身上担子亦是愈发重了。
靖安支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堂上老师的高谈阔论,一边出神。每念及此,心中不免担忧,想着等会儿下了晨读,还须得去给皇祖父请好才行。
皇家处处讲究礼仪,行要正,坐要端。靖安这等坐姿落在伴读郑天瑞眼中可是要不得,忙暗暗戳了戳,期望这殿下赶紧坐正,莫要被老头揪住错处。别人不知这太傅的厉害之处,这些皇孙可都清楚的很――偏偏这老古板一口一个奉旨行事,每每罚人都刁钻刻薄,却每每也让他们无法反驳。
靖安被戳了几下,未及反应,却已经被堂上那老头觑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靖安殿下?”
靖安不假思索答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太傅冷哼一声,想必是未捉到人有些不快。
郑天瑞狠狠松了一口气。皇孙是什么身份,太傅哪能真罚,到底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伴读?好在自己幸运,跟的这位自小聪敏灵慧,少有被刁难之时,连带着自己也跟着轻松了不少。不像杨家的小子,跟着荣王世子,也不只是修得了几辈子的“福气”,表忠心的机会都让给他了。
果然,太傅见旁边荣王家的那位一脸轻松,下一个便点到了他头上,“世子可知‘无情者不得尽其辞’?”
靖远一脸懵懂,面色煞白半晌只得摇头道不知。郑天瑞看得清楚,世子那两根指头可在桌下戳着他伴读呢。可这又有什么用,杨家的小子也是草包一个,更不知道了。
堂下翻书声大作,这些平日面孔朝天的皇孙贵胄们都纷纷忙忙地翻书,试图找出答案,就怕太傅火大,下一个就拿自己开刀。
太傅脸色更黑,厉声道,“昨日所讲内容,看来世子下似是有些忘了。还请殿下回去将《大学》抄个二十遍。有道是读书百遍,其义自现。想必明日世子定另有一番见解。”
荣王世子颓唐的称了声是,末了还不忘狠狠剜一眼杨茂德,想必这抄书的任务便这样落在他身上了。
郑天瑞乃大理寺卿之子,自来同杨家有些不对付。眼见杨家小子又没讨好,竟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声轻笑被杨茂德听到,立马便瞪了过来。郑天瑞见杨茂德瞪他,更是无声将嘴唇咧到最大,恨得对方几乎一口牙都要咬碎。
太傅见了这边动静,再次出声道,“靖安殿下可知?”
靖安被无端牵连,十分无奈,“‘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太傅听闻,这才略略点头。
晨读只一个时辰,结束极快。靖远同杨茂德两人几乎是目送着二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晨光熹微下,不知郑天瑞同靖安附耳说了什么,靖安温润的眉眼低垂,星眸闪动,露出一个极为包容的微笑。二人对身后刺眼的目光浑然不觉,亦或是不屑觉知,只是有些亲密地并肩走远了。
杨茂德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仆,简直毫无架子,亲密无间。再偷眼看了看身旁的世子,不自觉的比较了一番,越发觉得自家世子无论是气度容貌亦或是胸襟学识,都及不上皇长孙。
杨家势力不差于郑家,为何郑天瑞便那般好运,跟了那样一个主子。而自己,却要伏低做小,不但做尽一切,反而多受苛责。
若是从一开始便做了皇长孙的伴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