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在永源市的许杏林,收到写着常治国的电报,看完后喜滋滋地把数量背下来,把电报烧在了烤火盆里,这女的是聪明,给他发的数字,他一下就看懂了,这回要的货比上回多,幸好他上次一回来,马上就开始囤货,七八天后再给她送过去,估计能凑齐,又赚一笔钱!
许杏里此时正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旧房间里给个老头儿擦头发,把他手上和额上几根银针轻轻旋转,拔下来放到旁边的盒子里,嘴里还喃喃念:“爷爷,等你孙子我出息了,咱们离开这儿,去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把你治好,吃肉喝酒,咱们过好日子。”
“爷爷,今儿外头的太阳大,我用这木头轮椅把您推出去晒晒太阳,把头发晒干,午饭前我就回来。你乖乖的啊。”
许杏林把老人推出去,刚好有一片阳光落在门口的地方:“就在这儿,你要是想动一动,就拿这个盆儿敲一下旁边的石板,我让隔壁的婶子给您翻个身。”
许杏林所在的地方,是永源市北边一条偏远街道的巷子里,这条巷子里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每一间房都住满了人,成日鸡飞狗跳,吵吵嚷嚷,他和他中风瘫痪不能自理的爷爷,就住在其中一个小屋子里,屋里除了一张可以睡人的床,一条挂了几件衣服的长凳,一个旧旧的热水壶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就再没其他的。
经过另一个屋子的时候,许杏林去敲门,出来一个长脸的女人,手上还沾着点儿洗碗的泡沫。
许杏林说:“婶子,我出去一趟,帮我看会儿我爷爷,中午我要是没回来,您帮我给他煮碗清水面,替我喂他吃。”说着掏了一块钱出来,塞在女人手上。
长脸女人正想说给多了,要给他找五毛钱,许杏林又拿了一根大香肠塞给她:“拿回去给两个妹妹解解馋。”
“哎,小常哥,你成日在外头忙啥?可不能干坏事啊!年底了,好多公安巡街,要小心啊!”长脸女人手里拿了钱和巧克力,往周围看去,没有人伸头听他们说话,迅速把这些东西藏好,又殷切地叮嘱许杏林。
许杏林朝她挥手:“替我看会儿我爷爷,放心吧,我走了啊!”
“这孩子。”长脸女人脸上一副可惜的样子,也没办法,进屋拿出一张薄毯子,盖在许杏林爷爷的膝盖上,把他推到半阴影半阳光的地方,蹲下和他说:“老爷子,您有事儿叫我啊,我进去做饭!”
全身瘫痪的老爷子胡乱裹了几件厚衣服,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歪着脖子,一只手握成鸡爪状,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头还能动,手边放了个让他敲石板的铁盆子,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这些话。
许杏林怀里揣了三五根巧克力,往原来他去过的一个破败的老宅走去,路过上回江心住过的招待所,和路上修车的老头儿打声招呼,怪过一个弯,就被人抓住了。
“哟,这不是咱们永源昌盛街的许少爷吗?一大早的,往哪儿去呢?”说这话的,是一个带着貂皮帽的男人,穿的厚厚实实的,男人手里拿着牙签儿在剔牙,笑得一脸阴狠,让人恐惧。
抓住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双手跟铁钳似的,令瘦弱的许杏林双手不能动弹。
“雕哥,雕哥您早,吃早饭了吗?”许杏林立即换上谄媚的笑容,双手被剪的后头,上半身朝他半鞠躬。
这雕哥是永源市城北一霸王,以凶狠著称,手底下几十个弟兄,他把没正经单位又不肯下乡的人给拢在一起,专门卖苏联货和其他工业品,城北的货基本上都要走雕哥的线,否则他就让人卖不下去。
许杏林刚开始没懂这个规矩,还让雕哥的小弟抓住给打了一顿,后来学精了,只在雕哥手上进货。
他家没破家时,养了一个看相的风水先生,那先生偶尔和他们几个孩子说起人的面相,说相由心生,闲时跟讲古一样,教他们如何看面识人。许杏林第一眼见到雕哥的脸,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人眼神凶狠,眉间都是戾气,后来见他做事心黑手黑,手里绝对有人命,他招惹不起,每次见到雕哥都一脸怂相,鞠躬哈腰问候一条龙。
那个戴貂皮帽的雕哥挥挥手,让高壮男人放开许杏林。
“怎么,许少爷近来在哪儿发财啊?我听说刀子他们说,你最近收货收得很猛啊。”雕哥上来,伸手替他把衣领拍平整,又用手背拍拍他的脸,语气里有几分威胁的疑问。
许杏林的血一下子冲上了脑袋,手脚冰冷,生怕自己藏货的地儿被找到,还是装作镇定,嬉皮笑脸地说:“和雕哥比起来,我这火车站和招待所门口卖的零碎钱儿就不够看了。近来不是要过年了吗,我就经常往火车站跑,回家过年的人不得带点儿东西,我还在那儿见过刀子他们哥儿几个,看他们卖得比我快多了。”
那个叫雕哥的厉眼看他两眼,抬头纹能夹死两只苍蝇,脸上都是笑,阴恻恻的:“我就说许少爷人厚道,发财不可能不带着咱们这些兄弟的。”
许杏林朝他鞠躬作揖:“雕哥,实不相瞒,我现在就要去找刀子拿瓶酒,昨天有人问我要的,就在火车站门口,我差不多要去了。年底汽车站和火车站生意都好,我是恨不得自己能分身啊!”
这话倒是不假,年底每个兄弟都能发笔小财,雕哥把手伸进他兜里,干净得线头都没有一根,又搜了搜他胸口的口袋,只找到四根巧克力,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又塞回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去吧,雕哥就不耽误你发财了,许少爷生意兴隆啊。”
许杏林完全不敢当着雕哥的面儿,把兜里那几根露出标记的的巧克力放好,只是朝着雕哥拜了拜,装出一脸谄笑,往火车站那头走去了。
这大冷天的,他穿着不知道哪儿淘换来的旧军大衣,里头棉花已经硬了,堪堪抵寒,此时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被雕哥给缠上,看来白天不能去藏货点了,还是老老实实在火车站待一天,好在前些日子收得差不多了,再陆续收一些就能给那女的送过去,富贵险中求,他怎么地,也要过个肥年,给爷爷弄个收音机听听,爷孙俩儿再吃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许杏林在火车站勤勤恳恳地待了一整天,把手上的东西一个个挤牙膏似的卖出去了,他待了多久,就被雕哥底下的小弟盯了多久。
跟往日一样,他到处偷偷摸摸地问乘客要不要苏联货,躲着各类巡逻的队伍,心里却在盘算着,不能再找雕哥的人收货了,要分散些,城南那头也得去探探,如果有人能在边境给他发货就好了!
一直到傍晚天擦黑了,许杏林也没去藏货的那个小阁楼,而是回到和爷爷一起住的破屋子里,一路上被大风刮得瑟瑟发抖,到家门口时发现隔壁婶子已经把他爷爷推进去了,燃了一盆火,老爷子正躺在床上,歪着流口水。
许杏林去外头融了干净的雪水,烧了一壶热水进来,替他把口水擦掉,用温水泡了毛巾给他包了会儿手脚,把老爷子扶着半坐起来:“爷爷,吃晚饭了吗?”
老爷子眨眨眼睛,喉咙里像是有痰,发出啊啊啊了几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许杏林就放心了,隔壁婶子肯定见他回来得晚,把晚饭也给爷爷喂了。
“爷爷,我知道,没忘本,《千金方》《伤寒杂病论》,我都背着呢,滚瓜烂熟!”许杏林见爷爷那三个能动的手指,指着地上一本垫凳脚的线装书,坐在床边,脱下沾满了泥土雪水的靴子,把冻僵的脚拿出来泡上,舒服得一哆嗦,回头看老爷子还在盯着他,就自顾自地背了起来。
“《伤寒杂病论》,张仲景。‘说辩太阳病脉证件并治,何为脏结?答曰:如结胸状,饮食如故,时时下利,寸脉浮,关脉小细沉紧,名曰脏结。舌上白胎滑者,难治。’......”
老爷子听着孙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喉咙里发出一阵痰咳声,像是叹息,像是回应,最后在朗朗背书声中,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许杏林把脚擦干,把老爷子放下来,看了看他那张浮肿的脸,甩了自己一巴掌:“背了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医学世家出身又有什么用?爷爷也治不好!”
到了半夜,外头夜深人静的时候,许杏林戴了帽子,围了围巾,把脸遮住,再换了件短毛领上衣,戴上掉线的耳罩子,踩着脏乱的雪路,摸着黑,绕了好几条街,回到自己祖上已经荒废的老宅,左右看看没有人,把手套脱下来放进兜里,攀着那几块破木头砖头,蹭蹭往上爬,打开那个漏风的木头窗子,灵活地钻了进去,呛了一鼻子灰,捂住嘴巴,压着打了个喷嚏,甩出两滴清鼻涕。
许杏林没敢点灯,过了会儿,他看到周围完全漆黑了,才开始用布蒙住那把从修车老头那儿弄来的手电筒,轻手轻脚点自己的货,巧克力,大香肠。
烟酒她不要,这么值钱的东西都不要,这俩儿可比巧克力和香肠卖的贵多了,这人真怪。
点完后,许杏林心里有了数,用一个大的布袋子,把所有巧克力香肠装进去,吃力地挂在脖子两侧,顺着墙根儿溜了下来,四处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又沿着墙边暗影往后头走了好久,去修车老头儿的家里,让他帮着打两个木箱子,过几天一大早挑到火车站去,躲开雕哥的耳目。
到了和江心约好的那日,修车老头儿挑了两个木箱子到火车站,放进火车的货车厢,出门时和他对了一眼,许杏林趁着人多,接过他手上的货运单,用帽子半盖住自己的脸,上了火车,躲在外头看不见的角落,等车开。
那天刚好是周五,江心依旧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邻居帮忙看,和大柱约好在汽车站见。
大柱这人怎么说,看着脖子粗脑袋粗,可脑子就是灵光,胆大心细,他一路上装作不认识江心的样子,帮着把六十斤牛肉干挑到火车站,收了钱,一个字不问,也不等她,转身就走,让江心一这路都觉得十分舒畅,决定明年再找他。
许杏林还是和上回一样,把东西藏外头,远远地见江心这回还带着个大老粗来,立即躲到边角,等那壮实的男人走远了,他才慢步走出来。
江心想他肯定是先到了,见到生人才不出来的,两人有了一次交易,第二次有了默契。
“验货吗?货在外头。”许杏林搓搓手,这风林镇的风怎么比永源市的还大,吹得他人都要站不住了。
江心点头:“走。现在没人,这东西先放这儿。”她指了指那两箱牛肉干。
两人在外头抽查了货,江心从中拿了几条巧克力和大香肠放在包里,这是他们家里过年要吃的,就让许杏林重新钉上,再搬回站台。
许杏林跟上回一样去厕所数了钱,出来和江心一起等车,江心给了他两个牛肉饼,是镇上国营饭店师傅新做的,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许杏林几口就吃完了,还舔了舔手指,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