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国学校的寒假从十二月中放到一月中,打从期末考一结束,唐老师登完学生成绩的当天就把自己打包回国了,放心地把家留给两个房客。常医生目前处于医院食物链的最底层,待遇堪比包身工,是没有圣诞假期可言的,能轮到他平安夜倒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陶郁,他反正在哪都是一个人,干脆趁寒假打工赚生活费。
第二学期的学费有着落,陶郁心里踏实不少,打工也开始挑轻省的活干。他在学生活动中心的告示栏里看到一个中国礼品店招工的信息,去面试了一趟,巧的是老板娘也是北京人,三十多岁,叫Mary,对这个小老乡满意得不得了,当场就同意他来上班。礼品店的活很轻松,来客人了招呼,没客人时自己看书,很适合陶郁目前的状态――放假前导师给他布置了一些查文献的功课,他可以趁店里没人的时候看文章。
平安夜那天早上,陶郁起床的时候,看到常征在厨房里做早餐。常医生的做饭水平仅限于切片面包夹火腿芝士和生菜叶子,没时间出门买饭的时候他可以顿顿吃这个。自从陶郁负责起三个光棍的午饭和晚饭,常医生的简易三明治就只有早饭才有出头的机会了。
陶郁叼着牙刷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架起锅,摊了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点上几滴酱油,盛了一个端到常医生面前,然后回卫生间继续洗漱去了。
等他出来想吃自己那份荷包蛋的时候,发现锅里居然连个渣儿都没剩。
常医生腆着脸笑了笑,把冰箱里剩下的四个鸡蛋都掏了出来。
陶郁哭笑不得道:“您是想一顿吃出冠心病吗?”
“怎么可能。”常医生说,“密苏里州立大学一个小组做了半年的研究,吃鸡蛋和血清里胆固醇含量没有必然联系,最多是蛋白质分解造成肾脏负担。”
得,谁让人家是心血管医生呢,陶郁无话可说,只好接着摊鸡蛋。
“你今天不上班吗?”他问。
常医生对着电脑上网,随口答道:“休息,晚上九点去值班,你呢?”
“一会儿要去看店。”陶郁一边摊着鸡蛋一边思考晚饭,“今天五点关店,你晚上想吃排骨吗,我顺路去超市买回来?”
常征没回答,看着看着网页,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你去过SearsTower吗?”
SearsTower者,乃是芝加哥的地标性建筑,起建于1973年,曾经顶着“世界第一高楼”的名头过了很多年,有108层,442米高。位于103层的观赏厅建有天空平台,全玻璃制成,身处其中看着脚下蚂蚁似的汽车行人,让观者很有一把自虐的快感。陶郁无数次在微博上看到别人拍的照片,但他还从没上去过。
他摇了摇头,问:“怎么,平安夜那里有活动吗?”
常征把笔记本屏幕掉转过来,英文的网页,标题是恶俗的圣诞夜25个好去处,SearsTower位列其中。网上的照片很吸引人,是从观景台拍的夜景,在灯光掩映下城市街道纵横,延伸向天际。
“我也没去过。”常征说,“营业时间到晚上八点,你下班还来得及,想去吗?”
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小半年,两个房客还从没一起去过什么地方――买墨西哥肉卷不算。陶郁不由自主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常征完全是一幅“旅游胜地在家门口不去白不去”的表情,他想了想也确实没什么不去的理由,于是点点头说“好”。
一早上吃了四个荷包蛋,常医生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给家里打电话去了。
陶郁用叉子戳着剩下的鸡蛋,犹豫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会儿他把手机倒扣过来,心想圣诞节又不是中国节,瞎起什么哄。
把盘子和锅塞进洗碗机,他拎着包去了店里。
平安夜这天生意格外好,很多还没来得及给家人朋友买礼物的懒人,都在这天出动做lastminuteshopping,老板娘今天也来了,和陶郁两人一直忙到五点关店门。
清账点货的时候,Mary问陶郁:“平安夜有什么活动?”
陶郁一边整理货架一边说:“和朋友约好了去SearsTower.”
Mary挤挤眼笑道:“是不是女朋友啊,这么浪漫!”
陶郁笑了笑,想不出爬高楼有什么浪漫,但也没反驳,尤其没反驳“女朋友”这句,免得别人总瞎操心他为什么没女朋友。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陶郁一看是常征的短信,人已经到店外停车场了。
“是来催你的吧?”Mary一幅了然的表情,从今天的营业额里抽了一张五十递给他,“这是过节费,快走吧,这不用你了。明天店里不开门,你踏踏实实过节吧。”
(注:五十块钱在芝加哥能买十几斤排骨,不能以人民币五十来衡量)
陶郁向老板娘道了谢,出门走向停车场,一眼就看到常征的车停在入口处。
平安夜的马路上很安静,车里放着JingleBells的曲子。前两天老天爷十分应景地下了场雪,此时主要道路已经清扫干净,积雪都堆在行人道上。路两边的松柏树缠绕着红色绿色的彩灯,树尖顶着白雪,让陶郁想起小时候看的西方动画片――他印象中的圣诞树就是这样。
常征开车绕到市中心,经过State街上的梅西百货,每年圣诞期间这里的橱窗都用人偶和道具布置出一个个和圣诞相关的场景,从不重样。随后车子又经过市政大厅,门前的广场上有一棵三层楼高缀满灯光和彩球的圣诞树。
陶郁坐在车里,被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他忽然按下窗子,对着人行道上雪地里一对牵手的小情侣大声喊:“MerryChristmas!”
到达SearsTower时快七点,天已经黑了,两人在楼下买了票,有工作人员引导他们上了直达103楼的电梯。网上虽然评价这里是圣诞夜值得一来的地方,但这就好比国内的除夕夜,谁会特意跑到香山顶上去看京城夜景。此时诺大的观赏厅里,除了他们两个有家不能回的难兄难弟,就剩一个工作人员,心里正长了草似的,急等下班回家过节。
站在传说中的天空平台前,陶郁心脏有点抖。以前看别人拍的照片一脸狰狞,他还不以为然,如今亲身站在这,才真切体会到那种如履薄冰、冰下是万丈深渊的感觉,站了半分钟愣是没敢迈腿。
常征等了一会儿,看出他的紧张,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上了天台。
陶郁僵硬地望向脚下四百米远的地面,感觉心提到嗓子眼,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这他妈门票里包不包括意外险?
“看前面。”常征在一旁提醒道。
陶郁勉强往前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再也没收回来――那不是照片能收容的美,夜色中的建筑已经看不清轮廓,只见灯火游龙,蔓延向远方,仿佛天上星河落下人间。
“常征……”
“嗯?”
“来值了。”
陶郁意识到手腕上的温暖,没有动,任由对方握着,他不知道常征在想什么,在他心里,这样有震撼力的美景需要有人分享,在这个团聚的日子,也希望身边有人可以靠近。
他们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常征哼起一首轻摇滚风格的圣诞曲。
“It‘sChristmas
Baby,pleasecomehome
Thesnow’scomingdown
I‘mwatchingitfall
Watchingthepeoplearound
Baby,pleasecome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