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夏威夷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生存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其它生物之间的联系。一个人与生存环境的联系越紧密,就越受他人的尊敬。在夏威夷语中,人们称赖以生存、承载情感的土地为Aloha’āina。
在无人岛的四天,每天晚饭后大家聚在营区中间的空地上,交流各自的生活和为什么选择来岛上做志愿者。有些人像常医生一样想体验远离文明的简单生活,有些人想带家人走遍夏威夷的所有岛屿,有些像Mike一样单纯想来岛上拍照,还有跟来打酱油的,比如Adrian。
“Yu,whatbroughtyouhere?”组织者看向一直没开口的陶郁。(译:陶郁,是什么原因把你带来这里?)
陶郁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常征推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抱歉道:“SorryIgotdistracted.”(译: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组织者并不在意,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that‘sactuallyaquestiontoJason.”陶郁看了看身边的人,“Thankstohim.Ididn’tevenknowwhereIwasgoinguntilthedaywegottoMaui.”(译:这个问题应该问Jason(常征的英文名)。多谢他,在到达Maui前我根本不知道目的地是哪。)
陶郁把问题踢给常征,对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向其他人解释潜心三个月的旅行计划。听着他们交谈,陶郁不知不觉又开始走神。
近来他总感觉提不起精神,对周围的一切都缺乏参与感,从前他喜欢交朋友,现在却总想和人群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他怕常征担心,试图让自己融入到集体中,然而内心里烦躁的情绪一点一点抬头。
坐了一会儿,他借口去厕所起身离开,在宿舍背面拐了个弯,独自走向海边。
营区的灯光勉强到达这里,陶郁站在沙滩边缘,海风带着浪潮的腥气扑面而来。这样的夜晚让他想起芝大湖边――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他自虐式地强迫自己站在黑暗中,想要克服内心的恐惧,试着回想一些美好的事,却总是被幻觉中从未知方向射来的子弹打破。
“Yu,areyouallright?”(译:陶郁你还好吗?)
身后有人轻声问。
陶郁回头,看到Adrian正走下防潮堤。对方的T恤像是小孩子穿的,印有在暗处会发出荧光的恐龙骨架图案,看起来有些滑稽,这让陶郁心里的不安减退许多。
“Whatareyoudoinghere?”Adrian问。(译:你在这干嘛?)
“Mediating.”陶郁随口道。(译:冥想。)
“Howtorealizecommunism?”(译:怎么实现共产主义?)
陶郁笑了笑,Adrian这人有种搅屎棍的气质,集体活动中总是最能活跃气氛的那个,岛上这些人里,陶郁也就跟他的话比较多。
Adrian递给他一罐啤酒,两人在沙滩上坐下来,一起看着远处漆黑的海面。
“MindifIaskapersonalquestion?”Adrian忽然开口道。(译:介意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陶郁想也没想:“Yes.”(译:介意。)
“……youknowthere‘sacomplexityhere.‘Yes’canbe‘YesImind.’Or‘YesI’mwillingtoansweryourquestion.’”(译:你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yes-no问题。Yes既可以表示“是的我介意”也可以表示“是的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Areyougonnaaskornot?”陶郁不耐烦道。(译:你到底要不要问?)
“AreyouandJasonhavingtroubles?”(译:你和常征遇到麻烦了吗?”
陶郁举起啤酒罐却没有喝,过了一会儿回答:“No,justme.”(不,只是我自己。)
“Wannatalk?”(译:想谈谈吗?)
“Notsurewhattotellyou.”他低声说,“SometimesIfeelscared,butdon‘tevenknowwhatexactlyI’mscaredof.”(译:不知道要跟你怎么说。有时我感觉恐惧,但是不知道确切地在恐惧什么。)
“WillitbebetterifJasoniswithyou?”(译:常征和你在一起时有感觉好点吗?)
陶郁想了想:“Notreally……Idon‘twanthimtoworryforme.Hehashisownshit.”(译:没有……我不想让他担心,他有他自己的事要操心。)
“Comeon.Youguysareinarealrelationship,notjustdating.Youshouldtellhimyourtruefeelings.”Adrian试着开解道。(译:你们处在一段认真的关系中,不只是约会,你应该告诉他你的真实感受。)
陶郁无言以对,他不是不想说,但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有时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劲儿上来,感觉哪都不对,像是被一个无望的怪圈包围,想大吼一通发泄。但理智上他明白自己没有发脾气的理由,从受伤以来,常征一直对他小心翼翼,这也是另一个他不愿让对方担心的原因,于是只能控制自己,把情绪压在心里。
“You’redepressed.”Adrian看着他,语气正经起来,“Idon‘tknowwhatcausedyouthis,buttrustme,don’tgoanyfurther.TalktoJasonorseeapsychiatrist.Depressionisn‘tfunny.ItookantidepressantmedicationsfortwoyearswhenIwasaboutyourage.”(译:你有些忧郁,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相信我,别任其发展下去,告诉常征或者去看心理医生。抑郁症一点也不好玩,我在你这么大时吃了两年抗抑郁药。)
“Youkidding?”陶郁侧头看了看,“Howcouldyoupossiblyhavedepression?”(译:你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有抑郁症?)
“Honey,itdoesn’tmatterwhattypeofpersonyouare.Badthingscanhappentoeverybody.”(译:亲爱的,这跟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坏事可能在每个人身上发生。)
回到Maui,意味着四天的体验生活结束了。很多人成了很好的朋友,陶郁看着常征跟每个人道别,自己则只留了Adrian的电话号码。
“Givemeacallwheneveryouneedtotalk.”分别时Adrian拥抱了陶郁,在他耳边说道。(译: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就给我打电话。)
陶郁点点头,几天的接触,他和这个大他十二岁的舞台剧演员成了朋友,也许是因为各自的生活相距较远,反而更能聊到一起。
按照常医生的计划,他们还会在Maui待两天,享受美食、阳光、海滩。然而陶郁查邮箱时发现一封来自母亲的邮件,说要去多伦多参加一个会议,打算在芝加哥停留一天,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两天前,那时在岛上没有网络,母亲到芝加哥的时间就是明天!
最后两天的休闲时光只好取消,两人匆忙改了机票,搭乘当晚的航班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陶郁独自去机场接从北京而来的母亲。
陶母出行前已经订好住处,陶郁开车送母亲去往位于市区的酒店。
“妈,这里离我家很近,要不要过去坐坐?”他不死心地给母亲吹耳边风。
陶母看了看儿子问:“你脸色不太好,学校的事很忙吗?”
“可能是前几天出去玩累着了。”见母亲不肯接他的话,陶郁识相地改了话题,讲起在夏威夷无人岛的经历,他没有提到常征的名字,只说和朋友一起去旅行。
陶母心里明白“朋友”指的是谁,但是也不说破。母子俩唯恐触碰雷区的谈话令陶郁感到沮丧,后半程他索性装作专心开车的样子不再说话。
到酒店办好入住手续,陶郁提着行李把母亲送入房间。趁她在浴室里洗漱,他一个人无聊地在房间里刷手机。期间常征打来电话,问是否一切顺利。陶郁应付了几句,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便挂了电话。
“年底我和你大姨去法国,给你买了几件上衣,你来试一试。”陶母说着从行李里翻出一个袋子递过来。
陶郁接过来看了看,衣服颜色比较大胆,牌子也熟悉,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谢谢妈。”他笑了笑,却没有打开的意思。
“不试试吗?”陶母拎了拎他身上的衣服,“你现在穿的也太灰暗了,哪里还有年轻人的朝气。”
“芝加哥这么冷,冬眠了要什么朝气?等开春朝气就来了。”陶郁嘴上说着,还是不想让母亲失望,拿出一件衬衫要去卫生间里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