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
她迟迟不敢下手,怕自己打开盒子后会割裂心血。会是一把刀吗,毕竟她曾经给了他一刀,他大可以拿此来要挟她。也许是一直毒虫,她在大漠亲眼看到他杀死含沙射影的蜮虫恐吓那些欺辱她的女子。也许是风马旗、大麦酒?算了吧姜灵均,她自嘲一声,你把人家伤成那样,还指望人家能给你送个什么绝世宝贝?估计是罗喉饰品,毕竟这东西号称党项诅咒专用器具,大王子如乾的姬妾也玩弄这些巫蛊。她有些烦躁的抓抓衣服,轻轻打开了锦盒,竟然是一个精巧无比的黄金玉雕,她心中一震,难道当日在千秋岁见到的背影真的是他?将它放在烛火下轻轻摩挲,虽然这个东西玉质普通,但是雕工却甚是精巧。她有些不敢置信的擦擦眼睛,发现那玉中淬上了诡异的一点红色,散发着血腥之气。
“对了,这锦盒里面有血哦,你可要小心啊。”她想起撒都汨有些阴险的笑容,似乎正等着事态进一步失控的酝酿下去。那血色似乎要蔓延而出,变成细密的丝线一点点缠绕在他身上。心中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他真的活下来到了上雍,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想要报复她大可以直接找上门来,何必还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血嵌进金玉牡丹中呢。这朵牡丹像是被饿狼盯住可怜巴巴的小婴儿一样在灯下瑟瑟发抖,灵均烦躁的将它搁置到锦盒中。
纤细的手指推过一杯清茶,散淡的女声响起:“喝杯茶吧,刚才你受惊了。”灵均抬头一看,是那个温言淡语就令郑骊珠难看的许夫人,其闺名左淳夏。银青光禄大夫吗…说起来,从三品的文散官可是算不上什么勋贵,几乎称得上有名无权。但是,这位许夫人的夫君可是一个权贵都退群三舍的人物,许钩吾之名令往来圣贤都望尘莫及,正因为此人是现世存活便被认可的第一流大家。
在赵国,家族的力量必然才是真正的标志。文人世家若不治《春秋》《南华》之经典,会被当做不过是草包名声;武人世家若无战功计功会被当做空心状元。
这个许钩吾偏偏二者兼之,他是文人出身,却在广西两道平寇有功;说他是武人身份,却因为治《战国》闻名上雍。更令人惊奇的是,此人从不恋权。皇帝想要试探其衷心,他便交上兵权,散发家资后叩拜皇帝:“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皇帝听他这几句圣贤之语,反倒微微叹息:“吾不如你!”这一句君臣便心照不宣了。许钩吾算是渐渐淡出朝野顶多时不时出来晃两下子,但是其名声却远播千里了。
用父亲的话来说,这个人才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人呐。
姜楚一假装嗔怒:“阿灵,怎么这样盯着许夫人看,多不礼貌。”
左淳夏的声音极有特色,带着一种空谷的悠远之感:“你的女儿和你很不一样。”
姜楚一水意的眼眸似乎还有几分嗔怪,更多的却是骄傲:“我这个女儿性格一向如此,倔的很。她自己什么主意都知道,偏偏有时候总是为大义不堪受人折辱。其实刚才这样的罪二公主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她若是真的低头了,我才要伤心呐。但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子,而不是个女士子。”这话就是告诉在场各位好友,麻烦各位帮我女儿看看婚事了。
左淳夏忽然和姜楚一会心一笑,似乎在约定什么一般。
屋中的这群男女绝非姜楚一平日交往的草莽之辈,却也没有太多的酸腐气息,大部分都是一群生活在黑白边缘的人物。她心中猜想,也许这些人中就有这十几年来,总是在父亲书房中忽来忽走之人。
杨羽之和左淳夏都是京中的贵妇,凌风子自然不必说了,虽然行踪隐秘,但是却是他最早识得的长辈,容桑叶曾经是母亲的好友,算得上是半个姜家女人。她看看一旁百无聊赖的女罗,懒着眉头有些耐烦,只是一味的玩弄着指甲,似乎同这些人也不熟识。
从撒都汨走后,似乎她的及笄宴已经并非她的主场了,围绕着姜楚一的气氛有些奇妙,这群人说话似乎没有条理逻辑,却带来点点紧张的气氛。
“现在的时局你也知道…皇上他更看重手中的‘青辞’和祭祀大蘸。”
“我看未必,皇帝手中是不愿意放权啊。你看着太子生活散淡,大公主龙蛇隐现,二公主持宠生娇,下方又有奸党乱臣,可是皇上对军权还不是收的紧紧的。”
屋中微微沉默了半响。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容忍支道承的私卫横行京里,而且步步放任支家做大?如果不像太祖太宗一样抑制相权,那就会更麻烦…支相的手早就伸出到他的势力范围之外了,而且这个人简直直白的愚蠢,我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怎样想的。”
灵均装作无意的随意拿了一本书吃茶,耳朵仅能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语。她抬头一看,左淳夏冷淡的看着她:“怎么想的?”
“嗯?”她疑惑的瞥了一眼。
左淳夏指着那边的一群人:“他们说的你是怎么想的?”
灵均微微淡笑:“予姑待之,多行不义,必自毙。”
左淳夏在她身旁坐下,身姿依旧挺直:“这样的安慰之语,你父亲在十几年前就谙熟于心了。”
灵均晒然:“从前我在南边看到一个杂耍艺人,他精通细线木偶,艺高人胆大。不过嘛,他也有个缺陷,就是更想要观众爱他的技术,而不是他手中这些精巧的玩偶。所以他的玩偶,从老大小,从美到丑,形色各异。有一天他拿了其中最美的那只彩凤春秋小玉,说的是萧史弄玉吹箫之故,他看着台下一群观众哭得泪眼淋漓,很是得意。结果他便问一位小姐,‘我的技术可是高超?’那小姐哈哈大笑,‘先生,不是你的技术高超,而是这你的玩偶美妙,你的故事优美。’这艺人回家越来越气,便将这个小玉玩偶撕成碎片,第二日弄来一个丑陋的东施玩偶,演了一出效颦之戏。可是他记忆实在高超,欢呼尤胜昨日,自此之后,艺人心中便记住了,只要手中有足够的棋子,下棋之人根本不用担心输赢,因为棋子始终是棋子,一旦它失去用处,只要找个机会丢弃就可。”
左淳夏忽然露出微笑,竟如冰消雪融:“尤其是那些声高震主的棋子,只要稍微有一根导火索,那么他的命运将非常可悲。”
她起身看了一眼灵均,轻轻拜会众人:“我就先失礼了。”姜楚一会意便出门相送:“多谢夫人了。”左淳夏看了他半响:“你想好了要再寻良婿么?我看令狐家的夫人还在犹豫之间,依你们长辈订礼,还是能玉成好事,就算小辈再如何不愿意也没用。”姜楚一苦笑一声:“我们姜家自知没落,却绝不敢再因为儿女之事而强迫他人。”左淳夏绝非如外表所见的简单疏淡之人,她认真的盯着姜楚一:“武将这边我知之不多,令狐家人脉更广一些。文官这边的合适人选我会帮你尽力周旋。”姜楚一点头便是谢过了。左淳夏心中想想,终究回首又看他:“你真的要把女儿尽早嫁出去吗?”姜楚一半闭着眼睛无奈的点点头。左淳夏拱起双手轻叹一声:“可惜了,她真像个优秀的女士子,优秀的女人一旦嫁人就如明珠封匣,哪里有机会待时而飞呢?”她低头敛敛声音,眼睛却认真直视姜楚一:“婚姻也是一场豪赌,我劝你考虑齐家,未必就险象环生。”
姜楚一回到屋中,却看到女儿正和几位长辈亲朋言笑晏晏,一改刚才的紧张气氛。他冷淡的双目如春水般敛唇一笑:“这孩子就是个自来熟,又是个话唠子,咱们老几位可别太在意。”
灵均暗暗看着父亲的表情有些光风霁月,怕是左淳夏说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情。平日沉默的凌风子胡子微微抖动:“她也长大了。”那眼神投注在姜楚一身上,他明白得很,意思是要看好女儿,不要让她再重走她父母的老路。也许更是劝诫自己,现在这样仍旧为朝廷办事不是明智的决定。
总归是看着她长大的不用避嫌,灵均偷着笑嘻嘻的对着面无表情的凌风子做了一个鬼脸儿。
姜楚一向一旁始终静座的文雅清秀女子一拜:“殷妹妹,你最通礼节,烦劳您有时间多指点我这不成器的女儿一二,她小时候我忙于事务管束不多,现在这孩子野了下来。”又指着一旁忽然出现雍容端雅的中年男子打趣:“阿灵,你薛叔叔可是正了八经儿的‘吴下阿蒙’,三日之外便能颂八百种书,你再是天赋之才,和他比也是要输的。”这男人一直笑得文雅,姿态却清朗疏放,令人很生好感。
姜楚一指着女儿笑问:“薛兄,小女如何?”薛金玉眼睛带着兴味:“不错。”
另外一对夫妻似乎是等不住了,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姜楚一,好像在等着夸奖。姜楚一笑着背手:“别学你叶叔叶婶,老大不小了还是两个小孩儿脾气。”叶醉拊脾大笑:“阿灵,你可别学你爹,老大不小了还找不着媳妇儿!”
阴影微微煽动,姜楚一指着与凌风子并坐的影子:“灵均,那位是大通的前辈,凌飞辰凌大掌柜,这可算是你的前辈了。”灵均看看一边临窗而立的女罗,又微微给众人见礼。姜楚一受她提醒倒是想起来了,便询问一旁临窗慵懒而立的女罗:“你应该认识凌大掌柜罢。”女罗头也未回,只是懒懒的点了个头,算是给姜楚一面子。
凌飞辰半掩在幕帘中的声音平板无波:“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女罗小姐,倒是另一位天心小姐是极活跃的。”灵均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天心的‘活跃’一般是没有什么好兆头的,这两年她加入大通商行之后,行事一改往日作风,说不出来的怪异。
叶嗔和她丈夫叶醉一样是个极爱笑的女子,圆盘脸儿上有两个可爱的笑涡儿:“隐之,我们不来可还不知道,你们家女孩子都和天仙似的,我看随便拿出嫁出去一个,你都能做国舅爷了!”
姜楚一哈哈大笑:“姐姐不要胡闹,薛王爷还在这里!”薛金玉用宽袖遮脸含笑打趣:“无妨、无妨。”
大笑过后,最是孤寂,更何况这些男女都是在他鼎盛而衰时的罹难旧友。姜楚一闭着双目哀叹一声:“老杜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我自己再是郁郁不得,可是女儿总算是无辜的。”
这一句便真的是真心无假了。
叶嗔的笑容也变成了一声叹息:“隐之,自来是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况是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纵使你现在斯人憔悴,我们的心也未曾就有过半分欢愉。可是我还要劝你一句,骨肉连血,你要为着女儿;磊落士人,你要想想社稷啊。”
他们年少风华,他们年少悲歌,他们傲世王权,自然不会惧怕二公主,甚至不会惧怕天子。可是他们沉于落志,他们落于悲苦,这些年火热的心慢慢变得如死灰枯槁,只靠着昔日仅存的理想火焰麻木前行,却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击破。
这些客人走的时候,姜楚一一个一个的把着手回忆当年之事,心中都有许多欲说而不能说的事情,灵均隐隐看着父亲反复摩挲挚友的手,似乎不肯放去一般,心中也酸涩无比,他们的时代终究渐渐黯淡,现在只能沉于下僚,用昔日的点滴来见证现在的存活。
“若有不测,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最后一句,姜楚一总是这样细细的叮嘱。
所以说,人们总会怀恋最美好的时光,就连她自己也曾经想到,如果不是遇到了檀郎,她不会生爱怖之心;若没有遇到宋之韵,她不会生怜悯之心;若她从小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她也不会生愤恨之心。
人呐,何必欲望这么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是不是觉得美爹的戏份太多了,因为我写的是群像式的人物,对这个人实在是偏爱太多了,虽然想给他单独写传,可是写出来自己也觉得伤心,所以最后会写番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