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之眼
事情确实闹得很大,灵均几近快意的看着眼前的这场戏。嵬名和赵国因为檀郎的‘死亡’而互相扯皮。她只需要抛出一个引子来,自然能够引起轩然大波。
死了一个质子而已,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檀郎这个虽有能力却被父兄忌惮的皇子生前未得殊荣,倒是死后加了一大堆冠冕。想必那人在暗处看着,必定心中觉得可笑吧。
嵬名乞颜辛的庶子多的是,派来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灵均心中有一点私心,她想要放出最模糊的线索,看看乞颜辛的权力到底有没有架空。
她心中隐隐觉得,那个在嵬名有着几面之缘的大王子是个可怕的人物。
从北边吹来的风,似乎越来越灼热急躁,也似乎昭示着年轻力量的崛起。
对于赵国来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她姜灵均也许天生善于煽风点火,皇帝越想将这些隐藏的导火索牢牢按住,她偏要将它戳破。
不破不立,忍让只会换来对方的贪得无厌。
三天之后,灵均方才知道,她的判断没有错误。
聂桢神色匆匆的来到三九学宫,见到她只是眉头紧皱,一味的唉声叹气。
灵均推上一口清茶:“别急,万事都好解决。”
聂桢忽然用力垂下石桌,那手亦崩裂出血,青筋暴露又肌肉迭起,看来气的不清。
他默默看着灵均垂首包扎,叹息出声:“嵬名的王与大王子也亲自赶到了朝堂,他们对朝廷的指责拒不认账,非要一口咬定是赵国人杀了二王子。后来、后来竟然要杀了你,又抖出你在嵬名的事情来,说赵国用美人计折杀王子…”他轻轻看了眼灵均,见她似乎没什么惊奇:“两方正说的不可开交,姜大人竟然闯了进来,便又将矛头引向嵬名父子,说是赵国已经找到一具刺客尸体,上面是王族的刺青。他倒是还要告嵬名王族劫掠女儿,结果双方辩的不可开交。你也晓得你父亲,他那张刀子嘴,又加上新找到的刺客尸身,啧啧。”
灵均垂首轻轻一笑,这必定是檀郎做的,那所谓的刺客数十日估计身体早就腐烂了,看来他早就藏好一具,在关键的时刻放出消息来,这样才有趣的很。
她笑了一笑,好似早就猜到结果:“无非是息事宁人,这次北边的恶狼又要什么奖赏了?”
聂桢愤然的“嘿呀”一声:“这群蛮夷真是得陇望蜀!当时陆大人的意思是仍旧多增加所谓‘赏赐’的岁币与绸缎宝物,那嵬名王看起来表情很是松动。只是那个大王子…”
聂桢对这个青年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将近而立,对于赵国那些文绉绉的儒士来说,正是感叹怀才不遇的翩眇孤凌之时。可是这位蛮族的王子,面对着父亲的宗主,却始终没有落于下风。
他的头发半长不短似遮不住隐含锐气的眼,面色却总是沉稳冷静,与那位已死的冷淡二王子差距甚大。
陆兆庭手中的绢本轻轻一放,淡淡开口:“既然定下来二王子是死于误伤,便追加岁币赏赐数量即可。同样的,嵬名作为朝贡邦,也要相应的增加马匹的进贡量。”
乞颜辛听着堂官口中报出的数字微微颔首,似乎很是满意:“不错、不错。”
如乾却勾起唇角不阴不阳的冷声打断:“吾本以羊马为国,今反以资中原,所得皆为许多轻浮之物,充足后便以骄惰吾民,今又欲以此诛杀烈心。茶彩日增,羊马日减,我们嵬名的势力何在!”
陆兆庭想起这位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异族王子,不由得大为惊叹,果然是个齐伟之人!
聂桢回忆到此言声叹叹:“那位大王子果真厉害,西北马乃天下战马第一,换来实则是我们赚了。可惜后来这位大王似乎有些忌惮儿子,又看到身后族人的眼神,便犹豫半日终于未交换战马,一口咬定只是多要赏赐。当时我仍记得陆大人那种复杂的表情,他只是私下轻叹,这个人日后一定是赵国的心腹大患!”
灵均哑然叹息,双目深深阖上,陆大人的预兆怕是总有一天要成真。
比起赵国这些软绵的羔羊,虎狼仍在步步紧逼啊。
聂桢咬着牙不肯松口:“所以我说这事情做的窝囊,他们父子不知道哪一个杀害亲子跑来大闹,我们居然还要谄媚逢迎。虽然我知道是为了控制西辽与往利氏,可是我泱泱大国却如此受屈,简直是亘古未有之事。先代二王与蛮族相战,或胜或败,也都是性格刚强。怎么…哎!”
灵均呵然一笑:“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还是个有血性的。”聂桢要是没有聂家,这样的性情也是要得罪人的。说到底,家族资源能够蒙养优秀的战士,这倒不是在说谎。
灵均站起身来,闭着眼睛感受那竹林中松动流连的风,将所有的不安压在潮湿的尘土下:“多谢你了,这场可笑的戏码终于结束了。他…”
聂桢竖起耳朵声言啧啧:“现在满上雍都在传你的风流韵事,越来越邪乎,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她转过身去,那柔和的笑脸格外明晰:“我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还会在乎那些俗名么?”
聂桢满头疑惑的愣住了。
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啊。
灵均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周围戒备被解禁了。
许夫人看着面前各自偏首不语的父女,也不知道如何劝阻。姜家之人性情拗起来,真是千军万马都拉不住。她晓得这也许同姜灵均那些轶事有关,可是真相却又模糊的很。恐怕这对父女不说,这些真相便要永远的被掩埋了。
姜楚一带着风霜的眼睛只是含着情义,许夫人便叹息一声:“千言万语我已懂得,你为人臣、为人父从来不易。皇帝的臣子,没有比你心思更纯粹,也没人比你对他更衷心。对你,我与丈夫才更是敬佩。”
他那种充满苦痛、近乎殉道者的衷心,是任何人无法达到的。
许夫人偏过头,看到姜灵均那双充满怜悯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女儿是最了解这位父亲的,而这种痛心一直在与日俱增。
姜楚一默然无语,拉着女儿离开了三九学宫。
灵均任父亲默默拉着手,忽然觉得,这已经是很久很久,父女两人没有好好的在一起了。
姜楚一停下脚步,令灵均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居然走到了颜风神的墓。
父亲的眼神带着些失措与苦涩:“你不告诉我,是怕我内疚。可是女罗也许不忍心她死的默默无闻,便将那只萧拿给我了。真没想到,多年前,我也曾做过负心人。”灵均感觉到她也被这苦味传染,却不知如何安慰:“爹,颜风神早就知道,这一开始便是一条没有结果的路。她的爱情是死胡同,是根本无解的。”
父亲回首“啊啊”叹息,眼角的泪伴着笑意掉落:“多年前,我是这样劝告妙仪的,不要去追求没有结果的爱情。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感情白痴,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也不知道如何被人去爱啊。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吧,无论是想爱谁,想要做什么,那已经是你的自由了。什么家国情仇,果然是女儿的幸福最重要。”
灵均抓着他的衣角,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没给你幸福的童年,也没能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小小的手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我想,妙仪之所以让你留在世上,也许是在怜悯我吧。作为父亲,我是很失败的,所以到最后…直到最后,我一定要放女儿自由。”
她的父亲转过身去,那身影并不高大,依稀可见那位风流探花郎的绝世身姿,可是风霜已经令这个男人在俗事中沾染上萧瑟的味道,却没有夺去他心中的温柔与善良。
父亲的身影一直向前走,就像年幼的时候,他带着她走过穿堂与桥坞,在破旧的蓬船上吹着随手折下的竹笛。
“好听么?”父亲温柔的问。
年幼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感到那声音纯净无比,却没有看到身后隐藏的刀枪剑戟,那种来自古老齐国的悠远古调太过沉郁,在她的心头沉甸甸的生根发芽:“这叫什么呢?为什么江曼苑最美的花魁也不会这样的调子呢?”
父亲微微一笑,笛子清凉的尖头点上她的笑涡:“它叫‘灵均’,只是属于我们的秘密,这是我的小公主唯一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