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这场讯问的时间远比我想象得要长。莱恩每日在固定时间到访,携来记录簿上他收到的新问题,过半小时就离开。八楼禁区的一切都很平静,我只在第十来天的时候听到门口隐约有争辩声。我悄悄凑过去,发现其中之一似乎是奥德的声音。有人在更远处要他离开,而他的说话声响在我门板的附近。
“我是他的助手之一。”奥德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禁区的门卡、查明或推测到我所在位置的。
更远处那人似乎在走近,声气更严厉了一些,像是在警告,而奥德还在拖延着时间。
我在屋内踱了几步。我有心奥德传达我一切安好,但又担忧同在外面那人由此对他生疑,便生了一个歪主意,假装我正心潮澎湃地吟诗。
“我的太阳啊!”我大声杜撰道,情感充沛,“你的光亮无法烧灼我靠近的羽翼!我――我在沉睡里静待,在清醒间飞跃千里,因为我的躁动,永――远――无法将息!”
我靠在门口的墙边,弯腰憋着笑,脸如同被太阳烤过一轮。
奥德的说话声似乎卡断了一下,又言辞流利地继续驳斥那人。与此同时,我看那门扇底部的细小的缝隙里挤进了什么雪白东西的扁扁一角,赶忙伸手去抽它。
它大约是被人用脚跟抵进来的,上面还残留着一角淡淡的鞋印。我嘀咕了一句“暴殄天物”,将那东西拾起来看,发现是个叠好的纸鸟。翅膀折得尤为精致,不过用奥德的话来说,也许该形容它“结构平衡”。
奥德的步伐逐渐远去了。我回到我的椅子上,再度捏了捏纸鸟,忽然感觉它有一处的厚度不大寻常。
我用指尖去挑那个小口内部,果真从里面抽出一叠细细的纸卷,打开来看,上面有着奥德的字迹。
“如果你想乘它安全跳下羽镇那座城,这次已经没问题了。以及:你怎么回事?”
我想起之前对奥德提出的改进纸鸟的嘱托,内心浸没在一股暖流里。
在八楼的“眠屋”之中,那纸鸟没法派上用场。同样,我不能用魔力探查奥德的那只纸鸟被改进了什么地方,只能看出它的折法有些细小变动。但它唤醒了我某方面的热情;我又开始思考魔纹构造对于功能变动的影响了。等到想无可想的时候,我甚至开始构思着如何补齐楼顶天台那个破损的魔法阵,有一套想法在我脑海里趋近成熟――毕竟我触手可及的东西实在太少,只能在思想上大做文章。
我跟外面已经断了许久的联系,每天见到的人只有莱恩一个,除此以外的新鲜事就是花样百出的三餐。在每天的八点、十二点、四点,那床头柜会连带着抽屉从中间裂开,弹出一个盛满食物的托盘,在我看清下面的关窍前就自动闭上,恢复成一个正常床头柜的模样。
软禁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要长,我过得最没趣的时候几乎想通过押中下一餐的菜谱来打发无聊。
莱恩向我保证过魔法会想要优待我,对他的嘱托也是“平和引导,让被讯问者放松心情”。他说可以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唯有带书是个例外。
“书本在这时比较敏感,”莱恩说,“别的要求都可以。”
确实如此。我的三餐质量就是在某一次谈话后得到再度提升的,内容多了加巧克力的甜点。除此之外,他甚至答允帮我带花――我请求他帮我带一束卡戎花,这样我就可以将它们插在玻璃桌上的花瓶中。他果然在次日带来它们了,是一束绽放得很漂亮的卡戎。于是占在原处的枯萎蓝花被他拿走,他说会把它丢掉;如果丢不掉,就把它夹在自己的书里。
他还帮我捎来许多口头的消息。每天的半个小时到后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新意,下发的问题也变得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偶尔有非常古怪的,也用不上半个小时这么长。一般情况下他做完笔录,就给我讲一讲外面的新闻,或者一些有趣的轶事,颇认真地贯彻着替我放松心情的指示。
有一天他在谈话的末尾告诉我:歌伦度南西北边界的战争爆发了,浦国已打破和平条约,对歌伦度南正式宣战,在八月十五日正式派出第一支军队,以复仇的名义进军石头城。按兵不动的印沙和亚特兰大这两个军事实力薄弱的邻近小国也不能轻忽;它们同在歌伦度南靠西沿线,分布在浦国之下,之前在政事协约上已同歌伦度南多有龃龉,或许已与浦国结为联盟。
或许是因为这个消息是经由莱恩口头转述,或许是因为战火还尚未波及到歌伦度南西侧边陲的霍夫塔司,这本当惊心动魄的一条新闻在传入我耳中时,也仿佛变得平淡而遥远了起来。
莱恩问我:“你还想加入先锋军吗?”
我告诉他:“我应该已经错过了入伍时间了。”
“永远都不晚。”他说,“无论是入伍,还是你所等候的公正。我向你担保。”
我又反过来问他,他是否想加入军队,一同抗击浦国。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告诉我他已辞去了内院魔法学教授一职,目前只带着几名助手在内院做研究。霍夫塔司离西边战线太近,大魔导师又很稀少,如果魔法会需要他,他就会前去参军;毕竟他并不完全是魔法系的理论派。
“于我而言,我的社会角色是凌驾于我的私人角色之上的。”他说。
我后来几天从他的口中得知,石头城的战局还在僵持着。如果到了九月我还不能被释放,魔法会大约要把我转移到别的地方。这时那个记录簿上的问题已经与我的浦国之行离题甚远了,他在某一天又问到卡拉扬。
“我要对你提问一个人。”他拿着笔,对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们的桌上已有了茶,是莱恩以“口干舌燥”的名义嘱托八楼准备的。我看着我今天的茶水,发觉今天的杯底多了干花。
“我好像有所预感。”我对他说。
“是的,”他说,“还是阿尔文.卡拉扬。”
“我以为,我已经在之前那次审问里说尽对他的溢美之词了。”我抿了口茶水,说。
“你的创造力永不枯竭,”莱恩说,“而我得写下一点什么。这次可以不从对他本人的直接描述出发――可以讲你对他的感情。”
我本来想说:“这恰巧是考验笔录者创造力的一个机会。”
但转念一想,这个问题十分好答,于是刻意有些刁钻地回道:“我很爱他。”
我本期待莱恩会为这直白流露出惊诧,却没想到他表现得好像早已对此心知肚明一般。
“啊,这里有爱情的特指吗?”莱恩打趣道,“学院内的师生恋可是违反校规的。”
这回换作我呛住了;我感觉我好像不小心咽下了茶水里一朵干花。
莱恩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继续调侃我。
“如果你爱着什么人,又无法对他宣之于口的话,”他一本正经道,“你可以对他说:‘你可愿与我去阿卡不勒斯港口泊船?’”
“这是什么典故?”我说,“戏剧?小说?”
他看了看怀表――我目前已能领会了他这个动作。
“故事时间?”
“故事时间。”他说,“这典故其实来源于我家乡的传说。我在今年回过厄笛城一次,那里的港口旁还有一间小屋,里面那个我熟识的掌船人还在,只是变老了。很久以前那港口还叫做那不勒斯港,现在更了名。”
我忍不住催促他快讲,但他说这个故事其实很短。
“据说当时,有个姑娘恋上了一位水手;那是个富有朝气的小伙子,笑起来英俊又开朗,每年的祝福节里都属他跳的舞最好看,一个照面就将那姑娘吸引了。于是她每次都在水手们起航时到阿卡不勒斯港口送行,又在水手们归航时到港口远远迎接。她注目她深爱的那人,想说出自己的心意。
“但水手们有那么多,终日在海上漂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为之送行的是哪一个。
“她蹉跎了几年,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那个水手就在海上失去了音讯。这回别人才明白她爱着谁了,任是谁劝阻她她也不听。她就在阿卡不勒斯港一直站着,化成了一把枯瘦的骨头,化成了灰,化成了一块港口的石头。据后人称,她无法与她爱的人终成眷属,便对所有的爱侣献出祝福:但凡在阿卡不勒斯港泊船的有情人,从此便能自此永不分离。
“她另叮嘱世人不要像她那样浪费光阴,只早早对心上人说:‘你可愿与我去阿卡不勒斯港口泊船?’那人便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