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XIV.奥斯维辛集中营
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连衣服都还没有洗完,便立刻回复原来的时间安排,平平淡淡地、没什么波澜地渡过上半年。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的长官是诺亚・冯・塞弗尔特。要是没有这么紧凑的安排,费恩反倒会觉得不适应。
自从回到奥斯维辛,诺亚的心情好像就一直不好。费恩很希望这是种错觉。诺亚习惯于在费恩面前掩饰,但从他强迫自己工作到深夜的狠劲,还有路过垃圾桶时费恩随意一瞥看到里面的一大堆烟头就不难看出。
这一切似乎都源于在达豪和贝克曼指挥官的那场秘密谈话。但是内容费恩至今不知道,回来之后,哪怕是在几个月后的现在,诺亚仍然没有告诉他,连提也没有提。
诺亚从来不用上班的时间和他的小家伙亲近。所以如以往一样,费恩午休后在诺亚的办公室听他安排了一下任务之后就离开准备去营地了。走出办公室,他回身把大门关好,却在转身继续走的一刻隐隐约约听见了打火机的响动。
有一瞬间他想打开门再进去,却还是忍住了,迈开步子离开了官邸。
他漫无目的在营地中闲逛,只需要路过岗楼和哨卡的时候检查一下就好了。
下午应该是最忙碌的时候,但忙碌仅限于在工厂内,犯人被组织起来在各个工厂中生产帝国所需要的各种产品。费恩走在外面,几乎遇不到什么人。
所以当他走到一条相对偏僻的小路上,一拐过弯就看见了那个鬼鬼祟祟小男孩时,费恩感到很惊讶。再小的孩子,只要没有一开始被划归到“不可劳动”的队伍直接送进毒气室,都需要按时跟着做工,没有例外。要是遇到从前的费恩,再配上并不算愉悦的心情,说不定费恩就是他最后见到的一张脸。
但费恩的心境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在拐角处止步,没有拦住他。除了拔枪之外,他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处理,除此之外,他也很好奇这个男孩究竟要做些什么。
那个男孩一边小跑一边谨慎地左顾右盼,当他看过来的时候费恩马上隐藏在房屋的拐角后,不让他发现自己。
但费恩看到男孩转回头时的侧脸,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见过他的。这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五官精致,尽管脸上带着所有犯人都会有的那种阴郁。男孩大概十二三岁左右,不由得让费恩想起这个年纪的自己,在镜子中,也是那样忧愁的表情。
然而费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能这就是隔了那么一会儿费恩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原因。
那次也是费恩偶然路过,看见一两个囚犯看守正在殴打这个男孩。他上去询问,了解到是因为这个男孩在厨房帮工的时候偷吃食物。本来在厨房中人多眼杂,纵是囚犯看守再细心地挑刺也会有疏漏,偷吃不至于让他被发现,可是他还贪心地将两块面包藏在了衣服中想要带走,自然被抓住换来一顿毒打。
当时费恩正好看到那些面包掉在男孩身边,已经沾染上了泥土变得肮脏不堪。他知道这些囚犯看守根本不是在意这些面包,他们只想找机会发泄自己的戾气。
男孩已经被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皮肤灰白,一点都没有那个年纪应有的生机。他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眼眶凹陷。凭他那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四肢根本没有办法从地上爬起来,破烂的囚服贴在他的胸膛上,几乎透出肋骨的形状。
但是现在费恩看到的他,气色显得好了很多,脸颊比以前更为丰满光滑,头发也差不多长了出来。身上虽然依然是囚服,从褪色程度看来已经很旧了,却非常干净,不像其他犯人的衣服沾满了污渍。
因此费恩更感到疑惑,鬼使神差地一直跟在男孩身后,看着他穿过小半个居住区,走到一幢楼前,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看到没人才快步走了进去。
那是专门给囚犯看守居住的楼房,有时候从里面传出的粗鲁喧哗比守军的宿舍还要吵闹。
一般来说,党卫军不会故意去找囚犯看守的麻烦。费恩在楼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他尽量放轻了脚步,那个小男孩跑着步嘭嘭嘭上楼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费恩循着声音听见他在三楼拐进了楼道,他也走上楼梯,隔了一会儿才探出头来,正好看到男孩进去之后被用力关上的门。
直接上去敲门太奇怪了,等于宣告自己就是一路跟踪而来的。费恩还是有些不愿意在这些重罪犯人面前失掉自己军人的架子,但他也确实抱着调查的念头才跟到这里。一个小孩子怎么几个月之间将自己的待遇提到这么好,按理说他肯定没有能力支付给囚犯看守的贿赂才对。
费恩慢慢走近那扇门前,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毫无防备的他几乎被惊得倒退一步。像是要证明听到的是他的幻觉一样,费恩平复了一下心绪,将信将疑地重新凑上去,侧头将耳朵贴近门板。
这样的鬼祟行径对于费恩来说实在太奇怪,但他一时没想那么多。屏住呼吸几秒之后,他再次听清楚了。
他不会排斥和诺亚亲热,但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比较保守。听到那个男孩丝毫不经过克制的叫声和哭喘,费恩突然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做偷听这种蠢事情。
他没有办法从那个男孩的声音中听出感情,是享受亦或是痛苦。囚犯看守的待遇再好,明面里还是囚犯,房间中只有那种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不大牢固的铁架子床。听着那种隔着一道门都很清晰的吱嘎吱嘎的声音,费恩大概都能够想象出,里面该是种怎样的画面。
等那个男孩的声音筋疲力尽般微微减弱,费恩才听见囚犯看守低沉的哼声和不时的污言秽语。他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但和面孔对不上号,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石像一样在门口僵硬了很久很久,直到里面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有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伸手敲响了门。
敲门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样一来不就是表明自己是跟踪来的么?然而还不等他思考清楚,门就已经开了。
门框里是一张费恩眼熟的脸,可是费恩对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抵也是没有料到费恩会突然来到,那人衣冠不整,腰上的皮带也没有拴,萎靡地吊在两侧。
这时候费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焦虑的,他太小看自己这身军装在营地中的威慑力了,因为面前这个囚犯看守,明显比他还要焦虑。
其实这种事情费恩也是早有耳闻,只不过没有亲眼见到过,也就把它忽略了。由于囚犯看守的特权,守军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人都堵到家门口了,他还是不免担心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特别是费恩的表情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从平时和他不多的接触来看,不是什么容易打交道的人。
费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进屋内。囚犯看守都是单人或者双人居住,但也只有一个单间而已。这间房中只有一张架子床,而那个小男孩,此时就蜷缩着坐在床上。他头发凌乱,披着一条毯子,从毯子中伸出的那两条光裸的腿来看,毯子下面他的身体应该也是一\\丝\\不\\挂的。
他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在费恩看着他的时候像感应到了一样抬起头,眼神正对上费恩。那一瞬间他好像有些畏惧地缩了缩,却一直没有回避费恩的目光。
那样让费恩感觉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才是外来的闯入者,破坏了什么安静祥和的气氛。
费恩立马收回视线,尽管心中一团乱麻,也还是强装镇定地对那个囚犯看守道:“路过楼下听见你这里有动静,上来看看。你叫……”
“舒瓦茨。”看守忙不迭道。
“舒瓦茨先生。”费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示意,实际上他根本不敢再去看那个男孩,“工作的时间,还是不要太放纵为好。”“好的、好的,长官。”舒瓦茨同样不敢看费恩帽檐下的那双眼睛。
就算权利再大,也是在党卫军的权力管制之下,脑子还清醒的人就算再不爽,也不会蠢到要去和他们产生什么冲突。
而费恩也是急于脱身,没多说什么,上下打量了一下舒瓦茨,从牙缝中间挤出一句:“把你的裤子穿好。”舒瓦茨连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皮带,可是当他一边扣好针扣一边抬头时,发现费恩已经离开了。空旷的走廊中只剩下他下楼梯时越来越小的脚步声。
费恩快步走出楼门。外面的空气相较于楼道里要新鲜很多,在一瞬间把他包围,却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眼前仍然是没有人烟的集中营一角景象,然而脑海中还是不停重复刚才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这种事情他早之前就听其他人说过,只是当时根本没有在意。那样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那么高强度的劳动,以及长时间的饥饿,更不可能去支付看守们开出的高额贿赂。如果不去做这种事情,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在某次点名中被选入即将送进毒气室的队列,或者干脆直接死在拥挤的营房中某个难以被人注意到的角落。他们别无他选。
费恩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突然间,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又想起当时诺亚站在浴室门口,用那双深潭一样的褐色眼睛看着自己,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无论是他们还是身处于这个年代这个地方,所做的一切,忍受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不管是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去给自己带上冰冷的面具隔绝掉一切温暖,把人性埋没在内心深处,还是这个小男孩,在本来那么阳光的年龄却甘愿和囚犯看守进行那样的勾当,仅仅是为了换得一点点更好的待遇。
他又想起那个男孩的表情了,只是对费恩的突然到来感到惊讶,而在那之前,他脸上只有麻木。不知道在这之前还有多少次这样的行为,以至于让他连羞耻心都完全被剥落,更像是一个纯粹被用来亵玩的娃娃,用纽扣做的眼睛冷淡地看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于自己身上裹着的毛毯,自己手上捧着的、对于其他犯人来说连碰都碰不到的饮料,只是顺理成章地享用着,就像是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为了活下去而舍弃本心,舍弃道德,值得么?生命和人性,到底哪一个更重要?没有生命,人性将因没有依附而无法存在;而没有人性的话,生命就如同没有灯芯的蜡烛,生犹如死。
突然的头痛欲裂让费恩几乎站立不稳,一些片段替代了那个小男孩涌现在眼前,从后往前回溯,他看到和诺亚在餐厅对视的画面、和诺亚驾车在乡间公路行驶的画面、在他怀里醒过来的画面……一直到那天晚上,在自己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诺亚将那个写着自己名字和“纯血统日耳曼裔”的文件包打开的画面。
他这段时间过得那么轻松,没有顾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的轻松,都建立在和诺亚的关系上。
费恩狠狠地一拍额头,他知道自己越这么想下去越是荒唐,可是遏制不住,还是会沿着思路的惯性继续往前。难道说,他对诺亚的依赖实际上,就是他对活下去的渴望?
那他们之间的感情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男人?为什么想着要和他过一辈子?
他为什么……好像和那个男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