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山谷之中阴风怒号,雪粒泼洒。
干粮早已啃尽,巨石上生火不易,残存的十数人已经在这里被困了整整两日。
李进捧了一把雪塞在嘴里嚼,然后把雪里混着的沙石吐出来:“奶奶的,冻死了。”
另一个人人缩成一团,问着山坡那边飘来的肉香味:“这群戎狄人是故意的,在这里烤肉烧火喝酒,让我们更难耐。”
第三个人按着干瘪的肚子:“我们出来都三天了,被困在这里也有两天……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应?”
这话一出,众人就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他们出生入死,每一个人都是背负了同僚的仇恨才活到现在。但再等下去,或许连来收尸的人都会没有的。
李进抓起一把雪砸向那个人:“说什么丧气话,想点儿你该想的,再挺两天,救兵就到了。”他话是这样说,但谁心里也没有底,到底会不会有救兵。
盖聂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正在擦拭手中的剑。这是他两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那把剑已经擦得光可鉴人吹可断发,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就是这个动作,一下一下,不紧不慢,让绝望的人都平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可能会死,但是看到盖聂平静的样子,又觉得或许将军会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在绝境中把他们都带出去。
没人哭泣。
他们的将军还在,就还有希望。
李进先开了口:“说起来,今儿还是冬至,大家来说说,你们家乡冬至都怎么过?”
话题开了头,大家开始三言五语地插嘴。
“在我老家,冬至要杀一头彘来祭祖。祭完了祖,族里可以大吃一顿。”
“我阿娘会用野菜伴着糜子蒸来吃。”
“我们家乡一村人会杀一只羊,然后全村人分食了,脚趾骨头熬煮整晚,喝着大雪天放牧都不用穿夹袄。”
“你就吹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在兴头上,忽然破空之声乍响,是锋利箭簇凌空疾射而来的声音。
刚刚正在说“宰羊”的那个人被射穿了腰腹,惨叫着蜷缩着。
盖聂站起来,他劈开朝着众人射过来的第二波三支箭,手里的剑印着漫天飞雪的寒光峥峥作响。
李进咬着牙:“他娘的,连个安生的冬至都不让人想完。兄弟们,死就死吧,和他们拼了――”
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参与的卫军不过三十人,身上皆有伤病,两日未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抱着必死的心,多杀一个蛮人罢了。
最后的弓弦断裂,李进的手指已经鲜血淋漓,他一如既往看向盖聂。
盖聂狼狈得很,身上早已染血,胳膊伤了,握剑的虎口崩裂,流出的血被冻上,伤口反复撕裂。他,在喘息,眼神依然明亮如故。
李进忽然就笑了,他也不叫盖聂军衔了,反倒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盖老弟,我李进这辈子,能跟着你一道杀戎狄杀狼族杀蛮子,死在这里也值得了!”
远处传来阿祖喊话的声音:“盖聂,你如果敢投降任凭我处置的话,我放这几个喽一条生路。你若抵抗下去,我阿祖杀了你们,接着就去屠城――”
盖聂沉了沉眉。
李进急道:“老弟,戎狄人哪里有信义可言?你可别信啊!”
盖聂回头对着他做出一个放心的表情:“盖某并非三岁孩童。”
阿祖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来:“我说到做到,你大可以试试――”
绝境。
盖聂这一声面临过许多的困境、苦境、绝境,但没有那一次让他像今天这样,心中生出一点不甘。为了什么,他也不是那么清楚。
戎狄人包围上来的那一刻,他在同伴的眼中也看到了不甘心,还有一点绝望,一点释然。天下纷争不断,诸侯之间你死我活,转眼就能背弃昔日盟约刀剑相向。
家国、天下、何日才能没有争斗?
盖聂望了一眼阴沉的天空,他的刀剑染血。他不喜欢杀人,但是一路行来,好像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李进大吼着“今日身死浑不怕”的声音就在耳边,盖聂好像不为所动。
戎狄人欺负他们手中已无可以杀人的武器,连周遭的石头都丢尽了,策马而来,二十几个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像是狂野的群狼那样围着他们绕圈,用声音嘲笑挑衅失败者。
盖聂这边,幸存不过五人,李进的牙齿都咬出了血。
是愤怒,亦是绝望。
阿祖对着盖聂扬声道:“枉费我曾经当年是兄弟,与你一道喝过酒,你居然烧我粮草!你难得不知道,这些粮草烧掉,我部多少人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盖聂沉声道:“你我份数敌对,昔日相交亦是相投,今日刀剑相向,不过为了各自的道。”
阿祖气死了,他曾经有过结交盖聂的打算,除开拉拢策反的目的,也多少有钦佩折服的意思。军师无数次劝他毒杀对方,他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还是让这个人成了自己的心腹大患,让自己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阿祖:“你不是满口人命不可轻贱吗?怎么你们的国人是人,我们草原上的人就不是人了?”
李进疵着牙:“奶奶的,要不是将军拦着不让杀人,你后面这十几个押运粮草的哪里有命去搬救兵?你说有没有不把你们当人?”
阿祖闻言看了一圈后面几个骑兵,看他们都尴尬默认,才又看向盖聂:“那些粮草穷尽我一族心血,被你付之一炬,又怎么说?”
盖聂目光不闪不避:“若息干戈,边城粮草只要有我们的,就有你们的。”
阿祖眼神闪烁,看着盖聂的目光中早已没有半点钦佩。六年过去,他早已成长为草原的雄鹰,大漠的头狼,他很清楚,面对的敌人可能收起了牙齿,但只要碰触了他的底线,他会毫不犹豫亮出利刃――他手里的剑,有这个能力。
这个人,不能拉拢――就只能除掉。
阿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威信日盛,早已不似当年喜怒形于色外。然而此刻杀意夹裹着风雪朝被围困着的五个人铺面而来。
阿祖的同伴大声怪叫着:”中原人不可信!大王,我听说他们城里都吃泥巴混树皮了,又哪里来的粮草可以分给我们?中原人如此狡猾,满口谎话,我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