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城门打开,戎狄人原本兴致高昂的搜掠变得沉默,他们骑在马上,谁都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喧哗奔跑。
道路的两旁站满了百姓,男的、女的、小孩扶着老人,都脸色平静和凄清地看着鱼贯入城的戎狄人。
家家门口都放着两样东西,木薪柴火,以及簸箕里仅剩的树干草根。
李进默默走在前面,领着戎狄人往督军府存放粮草的地方而去。
阿祖骑在马上,他没再说话,杀死盖聂的那把弓还握在手上。他四下看去,忽然觉得整个城的人,都好像成了一个人。
有人慢慢唱起来: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
旺翟小声嘀咕:“他们在唱什么。”
阿祖没有说话,他记得早年他和盖聂喝酒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曾经用树枝敲击酒坛,合声而歌,唱着“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他本来不懂的,听得多了,也多少记住了几句。
督军府的马厩前,李进打开库房的门,站在一边,眼睛望着干枯的胡杨树,微微发红。
旺翟一挥手:“兄弟们,赶快搬啊!还有刚刚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也都给我搜来――他们的家里也――”
“不准滋扰百姓。”阿祖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有点压抑的环境里显得不容置疑。
旺翟和几个亲兵都看向阿祖。
阿祖冷哼:“就那点草根也有人看得上?塞牙缝都不够,你逼死了这些人,还指望着来年地上自己长庄稼?”
旺翟骂骂咧咧了几句,但他无从反驳。
在降表献上和射杀敌方战神之后,部族里的所有异声都已经消失。再扰民抢掠,就像违背了城门口的誓言,如果这些中原人的血性真的上来了,结果会怎样,谁都说不好。
这恐怕是最安静的一次劫掠搜抢,整个果真没有人哭出声来。阿祖的人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女人倒伏在男人的怀里,老人怀里搂着小孩,大家仍然在唱着:“四牡YY,碛恤妗B疑不夷,靡国不泯。”
歌声远去,城门外。
天幕已经开始倾倒发暗,在荒野的空地上,灰白色的人影仍然矗立着,他的胸口插着一支重箭。
箭矢的头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腔,然而他没有倒下。
雪已经在他的脚边堆砌起小堆,他的眼睛微微翕着,像是看着遥远的天空,却早已没有了焦距。
“首领,这个人要不要带回去做战利品?”有人小声问阿祖。
阿祖看着这个人的背影一会儿,忽然拉动缰绳,骑着战马围着盖聂跑了三圈。三圈之后,他拉紧缰绳,让马蹄高高抬起,对着旷野大声叫道:“不许动这个人,我们回去!”
……
戎狄人走了,一场本该两败俱伤的杀戮因为一个人销匿无形。
城内粮草被搜刮一空,然而盖聂早有准备,昔日伍子胥以糯米为砖修建城墙,在危难中救了吴国一次。这一次督军府的仓库砖墙拆了也能煮粥。
戎狄人不懂,只搬走了显而易见的粮草豆饼,拉走了羊和髭,不知粮食就在自己脚边。
这个冬天,边城众志成城,必然能够熬过去。
野王宫里,大臣们正在大声疾言斥责边城守将投敌叛国之罪,纷纷要求卫王将盖聂的尸体鞭尸以示警戒。
士大夫旁征博引声泪俱下控诉竖子不知忠义,尽然将粮草投喂虎狼戎狄,甚至还有要求要将先王一脉的残余孤寡尽数赐死谢罪的。
卫庄撑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下面诸人吵闹,连丝毫不耐烦的表情都没有。
韩非作为相国站立在朝廷之上,他很担心,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候,他以为是谣言。
然而已经三日过去,他的心,渐渐沉下去。
听政过后,卫庄和往常一样穿过回廊,往内殿而去。
在红莲也无法接近内殿之后,这里没有女主人,唯一能随意出入不必通传的,只有韩非一人。在盖聂离开的十年里,这里更像一个私设的议亭。
韩非应付了情绪激动的大夫司空司马和卜尹,等他转回内殿时,卫庄并未如往常一样作这里看竹简。韩非穿过门廊往外走,看见红莲在内庭水边的围栏上趴着。
十年时光,这个女人已经像是酿成了的美酒,让任何见到他的男人为之迷醉。
除了卫庄。
韩非走过去:“红莲。”
红莲扬起美艳绝伦的脸庞,懒洋洋回了一个礼:“九哥。”
韩非站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她一起看向开凿的小塘里的红色鲤鱼。这三日他也过得并不轻松,自从盖聂投敌被杀的消息传来之后,他隐隐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表明的风平浪静之后,酝酿地让人胆颤心惊起来。
将鱼食撒进池塘,看着肥硕的红色鲤鱼翻滚倾轧着抢夺饵食,红莲懒洋洋地笑出声来。
韩非叹了口气。
红莲道:“九哥,给你看出好戏,让你解闷儿。”说完他俏皮地向着韩非眨眨眼睛,然后对着池塘边伺候的宫人做了一个手势,那些宫人便将脚边放置的竹篓打开,用长长的竹棍将竹篓里的东西驱赶入池。
韩非皱着眉:“蛇?赤练?”
红莲将涂着鲜艳丹蔻的手指靠近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嘘――你看。”
赤红的小蛇们滑进水塘,追逐着肥硕的大鱼撕咬,那鱼疯狂得想要逃,可惜他们安逸得太久,就到失去了警觉。在成群小蛇的围攻下开始在水面上翻滚出血色的水花,一阵喧闹的声音比之前抢夺饵食之时更胜。
红莲咯咯咯笑起来:“哥哥,这出戏可好看?”
韩非已经恢复了风度,他看着满池窜着追咬大鱼的蛇,道:“这池本是活水,自由西来之金水穿行而过,这些鱼若非贪得无厌一味做大,只要寻到出口,至少能暂时避过蛇祸。”
红莲看着自己的琉璃护臂,捂着嘴笑道:“可惜啊,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写飞鸟走兽。你看那庭中的仙鹤,只怕连飞也飞不动了。”
韩非没再说话,看着已经付出半数白肚的鱼塘,他开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