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杂草们
他们在这片丛林中又走了六天,才终于看到了明显的人类活动的踪迹。
大片开阔的冲积平原上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庄稼,与他们故乡的麦田不同的是,这些结满了肥厚谷穗的作物并不是金黄灿烂、饱满冲天的,而是沉甸甸地压低了穗头,一排排地垂了下去,随着田坎的分块,这些外形相同的作物甚至连颜色都不同,浅青的、紫红的、金黄的、乳白的、粉彩的、棕黑的,远远望去,像是一幅色彩绚烂的图画。
“哇噢,有点儿漂亮啊。”莱奈尔发出欣赏的惊叹,“这意味着我很快就能吃上点儿主食了吗?”
赫伯特轻轻捧起一支谷穗,它毛茸茸的,柔和地垂着头,像一支大号的狗尾巴草,谷壳还很潮湿生嫩,显然离成熟还有段时间,“你说主食,而不是面包或者蛋糕,那你知道这个是什么了?”
“应该是谷子吧,在书上看到过,只有大陆中部才会种植的粮食作物。这一带毕竟不像我们那儿一样雨水丰厚,更不像南方――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呢!”
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好大的猴子!”
奥罗拉是个栗色头发的十三岁女孩,天生眼睛不太好,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她家的农田接近北面的季河森林,常常有些顶顶讨人厌的猴子野猪鸟雀蹿了出来糟蹋庄稼,因此,家里的每个孩子都要在收获季将近的时候,轮番地牵了家中的狗巡守边界处。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猴子也会进化的,还这么大只。
可怜两个野外生存了两个月又泡了三天水,把本就简单的战斗装束搞得破破烂烂的家伙就这么被当做了猴子;更惨的是,奥罗拉一惊,手上抓着狗的链子就松开了,三只闻到了陌生气味又见到了小主人受惊的忠心大狗立刻猛扑了上去。
“听见没,赫伯特,人家骂你像猴子,你再不修一修胡子我也要把你当猴子烤了吃了。”莱奈尔揪了根赫伯特手臂上的汗毛,随手打了个响指,三只大狗顿时就发现自己身体不听指挥了,屈辱地四脚朝天打起滚来,尾巴摇得欢实极了。
这才跑近了的奥罗拉终于发现猴在地上对着她家谷穗戳来戳去的家伙,是两个衣不蔽体的成年男人,顿时惊吓得叫破了音。莱奈尔觉得脑子里什么“砰”地断了,干脆倒地不起,给了赫伯特一个“靠你了”的眼神,熟练地装死了。
遥想十多年前,不爱吃蔬菜水果的小莱奈尔被德勒克斯太太、特蕾莎姑姑、唐提斯家老太太等满心怜爱的女人们追着满屋子跑,要他好好吃东西;被逼到了墙角眼瞅着跑不掉又不知道如何应付女性这种可怕又可敬的生物的小莱奈尔就会干脆利落地装晕――这样醒来后还可以混碗多加蜂蜜的牛奶喝。
十多年后对付还不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他居然还是这么无耻的一招。
本来又惊又怕的奥罗拉见一个陌生人突然倒地不起,潜意识里感觉安全了不少,终于有心细细打量来人。
赫伯特哭笑不得地踢了踢地上的莱奈尔,然后单膝跪下,右手抵在心口行了一个礼。
“抱歉吓着你了,女士。请问,这里是哪里呢?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的同伴休息一下,补充食物的吗?”
奥罗拉的脸在她自己意识到以前刷地红透了。
“原来是阿依丹大人的属地,天啊,这可真是糟透了。”赫伯特做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来,他的彬彬有礼很轻易地为他赢得了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的好感。由此看来,虽然各处风俗礼节不同,阿飞克里亚斯学院培养的高材生还是足以运用自身魅力适应各种交流困境。
“我们来自西边赛茜莉丝大人的属地,因为半个月前北方突袭的洪水与一同进山打猎的伙伴们分开了,我和他迷失了道路,好不容易才走出了森林,没想到竟然已经跨越了边境……”他皱起眉头,显得颇为忧心。
没有经过龙的允许擅自离开属地会招致相当严厉的处罚,有的龙领主十分担心自己精心培育的人类偷偷混血,因此最重的惩罚可能导致犯过者整个家族的覆灭。奥罗拉虽然年纪不大,这个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她听祖父说起过,越过西北边的季河森林就是另一位龙领主的属地,因此,绝对不可以深入丛林太多,哪怕前面有更多新鲜的蘑菇和野果,也不可以走到天黑前出不来的深处去。
她不禁为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担忧起来,他们会不会被他们的领主处罚呢?
最终她带着这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偷偷回去了住在村落最外沿的祖父家。
她的祖父年轻时也是经常进山的猎人,还曾经去过阿依丹领地的中心城市,可谓是见多识广,她习惯把难以解决的问题分享给她的祖父一同思考并解决。
“谢谢祖父!”她亲昵地拥抱了一下和她同样有着一双紫眼睛的老人,脚步轻快地牵着狗回家去了。
老人放下烟斗,示意两个年轻人坐到地上的软毯上,又给他们端上来一大锅粟米粥来。
莱奈尔喝了一口,粥很稠,但不怎么香,浅黄的米粒没什么味,好在其中还混了些新鲜的菜豆,倒也不难入口。
老人就慢慢抽着烟看着他们吃饭,等到莱奈尔开始考虑刮碗底时才开口,“你们两个小子,不说真话啊。”
莱奈尔抬起眼睛,无辜地咬着勺子回望。
“赛茜莉丝大人喜好红发的人类,怎么会在自己的领地上养你们这样两个小家伙呢?”
“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赫伯特微笑着反问道。
老人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已经身体力行刮碗底的莱奈尔的头,“可不只有你们两个会在年轻时干些荒唐事,向往远方又得不到允许,因此偷偷摸摸犯规的人可多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两人大概是在水里泡久了,终于把被科尔文瑞盯上后的坏运气都冲刷干净了,奥罗拉的祖父卡利斯,帮了他俩相当大的忙。
“我年轻时和家人闹别扭,赌气决定去阿依丹大人的城池碰碰运气,好闯出个名头来,结果路上,就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掉到了季河里。把我救上去的人,是赛茜莉丝大人的子民。”
季河发源自北方竞技场的群山之中,每五年随着竞技会的举办会有一次大泛滥,卡利斯凑巧在它的泛滥季出行了,也因此邂逅了奥罗拉的祖母。
他和那个红发的年轻女子一见钟情,季河的密林留下了他们整整五个年头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他们为了见到对方宁可离群索居住在森林中以打猎为生,那位矫健的红发女猎手是这片森林里最娇艳的玫瑰花。
然而,随着他们长子的出生,诸多问题终于无法仅凭爱情解决。没有正规家庭血系父母的孩子要在人类社会生活下来并不容易――莱奈尔对此颇有体会――卡利斯因此答应了村中一直追求他的姑娘的婚事,而他美丽的红玫瑰愤怒地把孩子扔给了他,“懦夫,我会找到可以名正言顺不乞求龙的允许才敢娶我的男人!”
她从此离开了,不仅离开了卡利斯,也离开了自己的故土。
卡利斯花了足足五年才模糊地从过路的商旅口中打探到一点她可能的去向。
“第七夜的星火。”老人念出了这个名字,“这是一个自称要解放人类,推动人类和龙族平等生活的组织。我还以为你们是这个组织里的人。”
赫伯特和莱奈尔都相当惊讶,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个组织的存在。
如果让正愤怒地在竞技场的领域内掘地三尺找这二人的科尔文瑞听到这个组织的名字,他大概会显得熟悉得多,“哦,那个死灰复燃的背叛者组织啊。”
不知道是不是伊莉沙丽斯造人时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是猴子顽劣的天性没有祛除完全――按照科尔文瑞的说法,这正显示出了人类的低等――虽然人类是为了侍奉龙而存在于世间的,然而总有些害群之马,偷懒地推卸义务,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从奥历897年,第一个人类反叛组织在南部被发现,并在1年后被彻底剿灭开始,它不断地死灰复燃。
“就像杂草混进了肥沃的田地,挤占了稻米生长的空间一样。我们还是干脆一把火把这一切烧光,重新创造一次干净纯洁的人类吧,伊莉沙丽斯。”北方,终究还是没找到害得他双眼疼痛不能视物的两个罪人的科尔文瑞如此提议道,“正好把这第七次的叛乱也彻底解决掉。”
“我早知道你是会为了除草也把娇美的鲜花一同糟蹋掉的没耐心家伙。”伊莉沙丽斯温柔而坚定地第七次否决了他。
这一届的竞技大会就此令龙不快地落幕了,在最后的围剿中牺牲的人类应得的花冠伴随他们的尸体一起被运回故土安葬,而那两顶无主的花冠,被扔到了瑟特里尔财宝储藏室一个无光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时间的灰尘将它们掩埋。
两颗巨大的红宝石炽烈如火,而镌刻在花冠上的两个名字也注定会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烧、永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