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沉眠与苏醒
切斯特看向浩浩荡荡开进贫民窟的军队。他今年刚满四十二岁,总是戴着上一届竞技会赢得的金冠――正是这顶象征着竞技会上个人诗歌比赛第三名的金冠让他在上任城主挑选继任者时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见过那些龙领主,他们威武有力,强大而俊美,亲近的人类受他们荣宠,享受绝大多数人类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的生活。但他自家的领主却总是不见踪影,让他想要接近讨好都毫无办法。
而眼下,机会却在这么令人绝望的疫病后悄然来到。
他不禁吟诵起诗歌,好稍微安抚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贫民窟的道路拥挤窄小,领路的人不得不让他们分开来把每一条道路锁死,形成一个包围的圆形慢慢往内收缩,以便将抓捕目标彻底困住。
一路往中心走着,士兵们发现了许多身患重病垂危挣扎的穷人。这差点儿没吓跑些胆子过小的新兵。
他们不得不放慢了前进的步子,一边收缩包围圈,一边让后勤的士兵和清洁工们把这些半死不活的和已经成为尸体的统统装车运走,送出城外,倾倒在巨大的尸坑中。倒也多亏了有军队入内完成这一次清扫,所有边角阴暗之处的疫病感染者都被揪了出来,些许本可能会伤害到清洁工搬运工这些平民的抵抗都被无情地镇压了。
低低的哭声在贫民窟里持续了整整两个日夜,微微的烟尘伴着熄灭的火光渐渐消散。城主切斯特基本可以满意地宣称,他已经完成了龙颁布的“将感染者和安全的正常人彻底区分开”这一任务了。
然而,他本来想抓捕的那两个小偷呢?
整个贫民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那两人却不见了。倒是有人穿着他们的衣服,但也很容易地被分辨出只是本地的贫民,看见地上有无主又比较新的衣服,就自己拿走用了。
“你所赞赏的人类的行动力,就是这样?”
“他们的确在这座城市中,那些被丢弃的衣服正可以说明他们察觉到被追捕后变装潜伏了。人类既然无法分辨……那么,他们是学会了变幻外形的法术了吗?艾尔默究竟教给了这些人类多少他们本不应该学会的。”
奥里吉纳尔的话只引来赫库兰尼姆的微笑,“请继续排查吧。其实你大可以‘完全’沟通整座城市里的生物,从它们的心智中获得你要找的东西;不服从你的生命体,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两个人类。”
奥里吉纳尔皱眉,这可不是简单就能完成的事,他至少需要整整十天来沟通自然中的生命,然后彻底放弃自我,融入“生命”的本源之中,探索这个答案。在昔日的战场上,生命之神神殿中的祭司是在众多护卫的保护与其他祭司的协助之下才会尝试这一法术来获得想要的信息的,但此时……
没有敌人的威胁与干扰,但同时也不可能再有护卫和同僚们的守护。
而赫库兰尼姆……这家伙随口提了这么个建议后,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观察贫民窟中人类对这几日动乱后的反应去了,既没有热心地自荐守护也没有故作热心地自荐守护却打着暗地里偷袭的意思。
他完全是在享受猫抓老鼠的这一过程。奥里吉纳尔想道,在他眼中,那两名人类被他抓获并死亡这个结局是已定的,他愿意把这个过程拖得漫长并享受其中,倒也确实是他的性格。
那么自己到底该不该尝试这一稍微有些冒险的手段呢?奥里吉纳尔不禁犹豫不决。
城外的尸坑已掩埋了好几万尸体。
坑的位置都选在远离流水的荒地里,半死不活的患病者和死者被扔进去,叠成一层层的,浇上油脂与干柴,烈火焚烧;等火焰自行熄灭后,挖掘的工人们再在离地半米深左右开始填土,把坑底焦黑一片的尸骨残骸遮蔽起来。
油脂和木柴并不十分充足,火烧的过程与其说是为了彻底焚毁带病的尸体,不如说是为了让掩埋者们心安――仿佛经过火焰的洗礼,一切罪恶疫病都将消失无踪。于是往往尸堆上层的确是被烧得焦炭一样,下层的彼此倾轧,火舌甚至舔舐不到那些苍白死灰的尸体肌肤,就熄灭了。
也许有不知算是好运还是厄运缠身的人暂时没有被疫病夺走生命,也没有被负责押送搬运尸体过程的士兵随手用刀剑戳刺的伤口害死,甚至逃过了火焰和缺乏空气的戕害;但他们最终还是被泥土密密地封锁在下面,疾病让他们也彻底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只能痛苦地窒息在泥土里。
一处尸坑大约能埋几百具尸体,填满了,人们就往更远处挖掘新的坑洞。
最早的几处尸坑已经被填平,人们甚至还往泥土上移植了些低矮灌木和蔓草,洒了花种。也许度过这个冬天,来年这里就会成为美丽的花海。
夜深了。
荒凉的野外静悄悄的。
第四号尸坑的地面突然窜出了几根苍白的肉芽,像春雨后的笋尖突破地面一样,瞬间拔高,把压在上面的一株低矮的小石楠推出去,扔到了一边儿。然后这几根肉芽彻底突破了泥土的束缚,呈现出完整的形态来。
这是一只人手。
假如有守夜人看到这番情景,大概会被惊吓得大小便失禁,瘫坐在地,想逃又爬不起来,想呼救又喊不出声,活活吓得晕死过去。
好在这周围都没什么人,只有几只野鼠被惊吓到,四散窜逃,还被虎视眈眈已久的一只雕^趁机抓走一只充作了美餐。
手左右摇晃了几下,泥土自发自动地从它的周围躲开,如同见着流氓的少女们般避开,把手和手的主人留在逐渐变得空荡荡的原地。
“总算出来了,睡觉盖这么厚一床被子真是太累了。”
莱奈尔伸了个懒腰,不待脚下的泥土把他升高把他送上地面,就双手撑着坑洞两边的沿,一下子跳了出来。
他身上的疮疖都在慢慢消散,可见的灰黑色雾气从他全身各处沿着体表的皮肤慢慢汇聚向右手的手背,渐渐凝结成实体的模样。不过好歹是得了一场大病,就算其中法术的部分被逆转,对于身体的伤害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起来的,他现在瘦削苍白得能让德勒克斯太太心疼得活过来,给他灌下一大堆长肉的美食。
想到吃的,他舔了舔上唇,低头看向被升起来的泥土送到手边的赫伯特。后者闭着眼,似乎还在沉睡,同样气色破败――他们病得失却形貌,才从审查下逃了出来。
这块斑疮挡着他的脸了。莱奈尔不爽地想着,低头吻上那块还没有平复的疮口,溃烂坏死的组织和脓液被与死亡相对的力量驱走,从赫伯特的脸上掉下去,落入坑洞之中。
“起床啦,赫伯特,我饿死啦。”莱奈尔一边轻轻地用牙齿咬着赫伯特伤口边缘新长的皮肤,一边嘀咕着抱怨,“我觉得我真的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赫伯特却没什么动静。
莱奈尔皱起眉头,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醒醒,别睡了,我们得快点儿从这里逃跑,万一那两条龙反应过来我们怎么跑出来的就坏了。”
被他摇来摇去的躯体仿佛只是一具尸体,毫无动静,毫无回应。
“赫伯特!”莱奈尔焦急起来,他眼中这个人明明还活着啊!明明有着生命的迹象,明明生命的力量正在温和地流过他的全身,驱逐死亡――他怎么还没醒过来!
时间漫长得像是高山上凝结的冰霜,恐惧在莱奈尔心中逐渐涨高。
不会的。他当然有认真计算了整个过程疫病破坏的威力和火烧土埋带来的伤害,他把这些统统考虑在内了的,赫伯特不会有事。
他咬着牙加强了输入赫伯特身体里的力量,不知不觉地念出了曾经看到过的称颂春天万物复苏的生命力的诗句。
“如同草籽,如同花叶,如同雏鸟,如同猛虎――你倒是给我醒过来啊!”
这种状态……很奇妙。
朦朦胧胧,混沌一片,连思想都无从开始,自然,也无从结束。
仿佛没有色彩的空无,又仿佛无数色彩回旋交错相互沾染的绚烂。
这是……这是……
一切都会在中途渐渐消散,并入复杂又简单的变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