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大风起兮(3)
第17章大风起兮(3)
吴卫调了课,此时本应赶回去,但他没有。自身安全都没有保障,干吗还惦记那两节课?去他娘的吧。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吴卫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生竟然会威胁到教师的安全。是学生变了,还是教师变了?抑或整个社会变了?吴卫当乡村教师那几年,常被学生喊到家里吃饭。农家都穷,东西也粗糙,但他们热情,变着花样给吴卫吃。一个叫张薇的女孩,母亲长年卧床,父亲是瘸子,为请吴卫吃饭,专门杀了一只鸡,那可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啊。吴卫不安,吃不进去,张薇的父亲硬是夹到吴卫碗里,并摁住吴卫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吴……老师,吃……吃……眼神里满是乞求和期待。若不是当着学生的面,吴卫的眼泪就会弹出来。过了几天,张薇又喊吴卫吃饭,吴卫说什么也不去,张薇的父亲又来喊他。张薇的父亲竟然牵吴卫的袖子,一脸孩子样的倔强。吴卫答应去,说有啥吃啥,不要搞花样。谁知,张薇的父亲又端上半盘鸡块儿。吴卫责备他,张薇的父亲说是上次剩的。吴卫不信,农村没有冰箱,怎么保存,张薇的父亲嘿嘿一笑,说我有的是办法。后来,吴卫从张薇那儿得知,是在井里贮存的。用塑料袋包好,系到井水上面。一只鸡几乎全被吴卫吃掉。临走,吴卫往炕席底下压了三十块钱。第二天张薇把钱交给吴卫,说她父亲说了,吴老师留钱就是看不起她家。吴卫不安,这咋行?张薇懂事,说她妈从来苦着脸,只有吴老师去才有笑意,吴老师让她家过节呢。
还有一个叫邓满仓的男孩,在另一个自然村住着,离学校有好几里。由于远,吴卫没到他家吃过饭,邓满仓便常常从家里带食物给吴卫。一个星期天,大雨刚过,一个汉子满头大汗地扑进学校,说是邓满仓的爹,问邓满仓来没。得知没有,汉子几乎哭出声,完了完了,肯定出事了,沟里发水了。吴卫得知邓满仓来给他送糕了,中途遇上暴雨。吴卫和邓满仓父亲急急忙忙往沟里跑,只见浑水滚滚,根本没有人影儿。傍晚,才在下游找见邓满仓。亏得这孩子机灵,洪水冲下来时,他抓住一条牛的尾巴,糕还在他胸前挂着。吴卫当场落泪,严令邓满仓不准再送东西,可邓满仓照送不误。正是学生和家长对吴卫的特殊感情,吴卫被发配的委屈才渐渐淡去。
吴卫想起那个村子,想起那些学生,胸内总是滚烫的,而现在呢?
一个月下来,吴卫疲惫不堪,瘦了好几斤。一天,吴卫正批改作业,困意突然泛上来,便靠在那儿养神。他领着吴雪上街,两个陌生人抢过吴雪就跑。吴卫大叫吴雪,扑过去。吴卫醒来,摔到地上。同事们哈哈大笑。罗进问吴卫是不是情人太多了,他说我看你最近心不在焉,让情人折腾的吧?吴卫懒得理他。
那天,吴卫又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跟踪的人甩掉。钱丽进屋问吴卫买上没?吴卫愕然,买啥?钱丽不满,忘性这么大?吴卫愣愣,方想起钱丽让他买羊肉串。吴卫拍拍脑袋,他忘得一干二净。钱丽让吴卫出去买。吴卫推托,这么晚,算了吧,我和吴雪都吃过了。钱丽说,有多晚?你俩吃过我就不能吃了?其实,也就二十分钟,可吴卫不想再出去。他好不容易摆脱,万一又被跟上呢?吴卫说报上登了,一些烤羊串的黑了心,用死老鼠代替羊肉。话未说完,钱丽大叫,吴卫,你不去就不去,别恶心人。晚饭也不吃了,窝在沙发上哭起来,说吴卫不把她当回事。她又没要山珍海味,不过吃点儿羊肉串。钱丽一向节俭,自己提出吃羊肉串还是第一次。吴卫很是愧疚,但什么也不能说。
第二天,吴卫买了二十块钱的羊肉串,钱丽却不吃了。吴卫说,生什么气呀,以后你嘱咐我的事,我刻在脸上。见钱丽不动,吴卫拿起一串递到她嘴边,来,老公喂你。钱丽突然抻了脖子,要呕吐的样子。吴卫忙问,你感冒了?钱丽说,我闻见老鼠味儿了。吴卫苦笑,我信口说说,别当真嘛。钱丽说,反正我不吃了。吴卫沮丧透了。
乱了,全乱了。知道敌手的存在,却不知如何对付,没有比这更让人窝火了。
吴卫去教务处送东西,教务主任正整理学生档案。吴卫脑袋突然一亮,要过那个班的档案,找见刘萌的,抄下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及联系方式。是啊,干吗不去找刘萌父母呢?
周一,吴卫上完课便离开学校。吴卫不知刘萌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她父母为什么从来不露面。若不是刘萌影响到他,他也不会关心。杨双月当班主任都懒得了解,他又有什么资格询问?现在,他突然有了一份好奇。
那是一片陈旧的平房,前面是楼,后面也是楼,平房夹在中间,像一堆破烂。档案上写着街道和门牌号,门上却没标明。吴卫好半天才打听到刘萌家的具体位置。院门敞着,吴卫喊了两声,没人应答。院里乱七八糟,再喊,还是没人应答。吴卫顿了顿,推门进去。光线暗淡,吴卫适应一会儿,才看清屋子的摆设,杂乱无章。靠近后墙的位置放了一张床,床上躺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吴卫大声打招呼,花白的头慢慢扬起,尔后整个坐起来。吴卫看到一张交错着皱纹的脸。她问,你找谁?吴卫说,吵醒你了。老人说,难得来个人,坐吧。吴卫问清她是刘萌的奶奶,又问刘萌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老人态度突变,说,他死了!吴卫呆了呆,问刘萌的母亲。老人说跟人跑了。尔后问吴卫,你到底找哪个?吴卫迟疑着说,谁都行。老人愤愤地说,死了,都死了,我都见不着,你哪儿找去?吴卫有些明白了,匆匆离开。
吴卫拨了档案上留的电话,接通,是个嘶哑的男声。吴卫问,你是刘萌的父亲吗?对方没有马上回答,停停,反问,你是谁?应该是刘萌的父亲。吴卫说我是刘萌的老师。男人问吴卫什么事,吴卫说关于刘萌的一些事,男人说没时间,随即挂了。吴卫接着拨,男人没好气地说,我说没时间么!吴卫说,用不了多久,这是学校安排的家访任务,希望你配合。男人迟疑一会儿,答应中午和吴卫在第一医院门口见面。
吴卫到的早了点儿,便买张晚报蹲在那儿。有人拍吴卫的肩膀,吴卫抬头,看到一张沧桑的脸。你是刘萌的老师吧?我是刘萌的父亲。男人个儿不高,头顶光了一大片,并不像个粗横的人。吴卫说,你眼力不错嘛。刘萌父亲嘿嘿一笑,哪个有闲心在医院门口看报纸?牙齿涂了黑漆一般。吴卫问你还没吃饭吧,咱找个地方。刘萌父亲坚决不去,说有事你直说吧。吴卫说,我出钱,学校能报销的。刘萌的父亲这才跟在吴卫身后。
吴卫并没打算和刘萌的父亲一块吃饭,看到他以后,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两个菜,半斤白酒。刘萌的父亲显得不好意思,你看你看,本来我该请你,倒让你破费。吴卫笑笑。刘萌的父亲问刘萌是不是闯祸了,吴卫说,不是,关于她学习的事。刘萌的父亲松了口气,这就好,上午我态度不好,以为刘萌又闯祸了,闯祸就得花钱,老师别介意。唉,我还指望她学习呢,省心就谢天谢地了。刘萌的父亲喝着吴卫的酒,诉说着自己的苦衷。他原来在煤机厂上班,后来厂子垮了,女人也跟他离了婚,刘萌判给了他。几年前,他再组家庭,女方带了两个孩子,他就没把刘萌带过去。刘萌不省心,自从两人离婚,刘萌就学坏了,整天和社会上的人瞎混。他也管过,刘萌根本不听。有一次刘萌半夜才回去,还带着酒气,他气坏了,打了她一巴掌。刘萌的父亲语气一转,你猜她怎么着,竟然还我一巴掌!吴卫吃了一惊,她打你?刘萌的父亲说,我还哄你吗?养出这样的闺女,我他妈丢人哇。吴卫说,也许,你该把她接过去。刘萌的父亲说,她这个样子,还不把我的家拆散了?老师,娶个女人不容易啊!吴卫说,那你就不管了?刘萌的父亲气呼呼的,我能管得了吗?不怕老师笑话,那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说她几句,你猜怎么着?和她相跟的那个混混儿竟吓唬我,我再骂刘萌,他就不客气。老师,拜托你们学校,好好管管刘萌,我是没辙了。突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吴卫吃力地说,好……吧。
5
刘萌的父亲竟然向吴卫求助,吴卫竟然答应了,实在有些滑稽。面对一个父亲的恳求,吴卫能说什么呢?说自己还在火焰山上?吴卫只能敷衍。是的,敷衍。刘萌岂是吴卫能管教好的,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过,借此机会倒可以再和刘萌谈谈。刘萌偏执,其实挺可怜的。吴卫似乎找到点儿平衡了,如果没被跟踪,如果生活没有乱套,吴卫也许会彻底忘记那一巴掌。
放学,吴卫把刘萌叫到办公室。吴卫本打算和杨双月一块儿找刘萌,又想,杨双月从未主动联系过刘萌家长,知道吴卫找过刘萌的父亲,肯定对吴卫有意见。
办公室没别人,吴卫看着刘萌,刘萌也看着吴卫。吴卫的目光是怜惜的,刘萌则满是戒备。刘萌脖子上挂着一个牛角,又黑又亮。
吴卫突然笑了。
刘萌问,吴老师,我很好笑?
吴卫忙说,我不是笑你。
刘萌无所谓地,有话您直说吧。
吴卫问,我的课你还听得懂吗?
刘萌直来直去,马马虎虎。
吴卫说,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问我。
刘萌说,谢谢,我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