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向阳坡(3)
第38章向阳坡(3)
马达把福旺女人堵在门口,她正牵牛出去。马达说,我来买牛了。福旺女人眉开眼笑,马达呀,听说你发财了?尔后忽然绷脸,我不卖,谁说我卖牛了?马达一脸严肃,你说的,你答应过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紧表情,那天我是想卖,今儿不卖了。马达抓住她胳膊,我买定了。福旺女人说,妈呀,在我家门口耍流氓。马达烫了手似的松开。福旺女人没绷住,笑了笑。她说,没见过你这号人,干吗非买我的牛?马达说,我买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逼我卖,我就卖了吧。马达问,多少钱?福旺女人说,一万五。马达险些跳起来,这不是坑人么?正好福旺出来倒水,马达叫,福旺,你女人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你说值不值?福旺瓮声瓮气地,你俩商量,我不管。马达暗骂,闷葫芦!啥事都让女人做主。福旺女人问,你买不买,不买我走了。马达问,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坚决,不能。马达说,我买了。
吴小丽饭还没做好,马达已把牛牵进院子。吴小丽眼睛顿时瞪得灯笼一样。得知马达一万五买了福旺家的牛,吴小丽脸都青了,你怎么不搞搞?马达说,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钱吧。吴小丽说,干吗非买她的?马达说,我相中她的牛了。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呆子呀。她还是给马达拿了钱,她拦不住他。吴小丽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慢慢释然。马达高兴就好,她想。
马达让吴小丽放牛,他去找崔杆子。崔杆子是镇屠宰厂临时工,杀牛杀羊杀骆驼,没他不敢杀的。难得崔杆子在家休息,马达讲了宰牛的事。崔杆子说,赵老汉也许是误诊,跟你爹的情况不一样,还是买点药吧。马达执拗地说,药不管事,只能吃牛了。崔杆子叹口气,一条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钱吹的。崔杆子让马达准备腌肉的缸,准备好他就动手。
马达不再想那条戴领带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杀牛上。他和吴小丽把两个菜缸腾空,怕不够,马达把父亲屋里的半大缸也扛过来。父亲问马达做啥,马达说等秋天腌菜。马达没敢说实话,不然,父亲肯定拦他。父亲很少出门,等他知道,马达这边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马达要宰牛,大板牙问马达要不要帮忙。马达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帮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说,那我去看着叔吧,小心他来捣乱。马达警惕地说,你别出幺蛾子啊……你还是过来吧。大板牙说,这就对了嘛,我能吃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拦住马达。她说,我等你半天了。马达说,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问,找我?干啥?马达说,我梦见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来,胸脯依旧乱颤。她说,真是好笑,梦见我家的羊了?马达一点不觉好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就说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埋就埋了呗。马达问,你不心疼?你真够……心硬。秋山女人说,牲畜生来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么?马达正色道,宰和埋是两码事。秋山女人不耐烦,都是个死,有什么不一样?不和你较真了,卖我一颗牛心。秋山女人说她总是心慌,想吃个牛心补补。马达不卖给她,谁让她心那么硬呢。秋山女人往前凑凑,卖不卖?马达硬硬地说,不卖!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马达往后退一步,脸不由热了。秋山女人挤挤眼,卖不卖?马达大声说,不卖!秋山女人骂声木头,转身就走。马达却心软了,叫住她,说他不卖,不过可以送给她。
杀牛那天,来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个盆子,大板牙则牵着牛缰绳。崔杆子腰上别着刀,分派任务。马达倒成了闲人儿。他蹲在那儿看他们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极其熟悉。马达头皮忽然麻了,豁地站起来,大叫,不杀了!
4
退牛费了不少周折。福旺女人很硬,说想买就买,想退就退,没这个理儿。马达争辩,牛没少一根毫毛,凭啥不能退?福旺女人说牛见了刀,吓坏了,怕是再也不长膘了。马达说她满嘴胡言,牛又不是耗子。马达跑了五六趟,福旺女人始终不肯。马达火了,我好话说一箩筐了,你还要怎样?退不退?福旺女人口气变了,咋,你还想打?打呀!打呀!!福旺女人刁蛮是有名的,从来不肯吃亏。马达捏紧的拳头又松开,倒不是怕,他看出她的把戏,一打就退不成了。马达改变了方式,把牛牵进她家院子,后来干脆牵进堂屋。福旺女人又气又恼,你这不是欺侮人吗?马达声音突然放低,水一样柔软,我有难处嘛。福旺女人总算答应退,但只退一万四。马达瞪了眼,这是为啥?莫非我买的时候是大闺女,现在是娘儿们了?福旺女人说没错,现在牛落了价,它就是个娘儿们。马达让步,你真是个贪心女人。
马达揣着一万四千块钱,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进了迷魂阵。他不是发愁和吴小丽没法交代,而是觉得对不住父亲,心里难受。抓到手的药又扔了,再抓就猴年马月了。转得腿细了,才走进父亲家。得了病,父亲连光也怕见了,窗户挡得严严实实。马达知道父亲在哪个角落,不用看也不用听。父亲就像一棵草,除了干活儿,不轻易挪动位置。父亲说来啦,马达嗯了一声。父子俩面对面,良久无言,只有父亲的咳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弹跳。马达触到那一包钱,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慢慢缩回手,声音泛着泡沫一样的湿润,我给爹买了头牛。父亲剧烈地摇晃着,你说啥?这不是犯昏吗?马达说,我又退了。父亲喉咙的声音小了许多,这就对了么,我要牛做什么?马达说,我有难处。父亲好像没听见,而是说,别打女人了,不然老了会后悔。马达说,我记着呢。父亲说,记得把我的烟袋一块儿埋了。马达皱眉,都咳成这样了,还想抽?父亲说,有你娘看着,我不多抽。别在这儿耗着了,帮女人干点活儿。
马达出来,他还有重要的事。他要讨回向阳坡。绕了一个大圈,马达还是没绕过去。不就一条狗么,凭什么占那么大的墓地?凭什么穿西装戴领带?凭什么陪葬两只无辜的羊?凭什么让马达两口子守墓?不错,狗是老板的,钱是老板的,老板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本来不关马达的事。可埋在向阳坡,那就不一样了。向阳坡是属于马达的,马达被冲撞了,马达不舒服了。
吴小丽对马达一直是迁就的,马达像一股风,说买牛就买牛,说退就退,她都认了。她的抱怨只是顺嘴说说,不当真的。尽管她心疼那一千块钱——马达被福旺女人坑了,但马达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又能怎样呢?可一听马达要把向阳坡讨回来,吴小丽突然口干舌燥,像被点了火似的。她急切地说,不行!觉得口气过于轻淡,又大声补充,绝对不行!马达说,我不换了,我要讨回来。吴小丽叫,你是不是疯了?你没疯吧?马达很冷静,我没疯,我不换了。吴小丽说,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要遭人笑话呢。马达像困兽在地上转了几圈,突地停下,折弯脖子,脸正对吴小丽,我难受啊。吴小丽扭转身子,不理他。马达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弯下去,我真的难受啊。吴小丽甩一下胳膊,想躲开马达,没想到马达像没立稳的砖垛,轰然倒塌。
吴小丽拉马达,手被马达攥住。马达说,我不换了。
吴小丽抽抽,没抽动。她深深呼吸几口,盯住马达,是不是有人说啥了?
马达说,没有。
吴小丽说,那是为啥?
马达说,我难受。
吴小丽问,钱让你难受了?
马达说,不是。
吴小丽冷冷一笑,到底怎么回事?
马达说,向阳坡埋狗了。
吴小丽问,埋狗咋啦?
马达说,一条狗凭啥占那么大地儿?还他妈的穿西服。
吴小丽问,穿西服咋啦?
马达说,还戴领带。
吴小丽问,戴领带咋啦?
马达说,还陪葬两只羊。
吴小丽越发急了,陪葬羊咋啦,妨你啥事了?
马达还是那句话,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