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哗啦”一声响,李宜舟又从药水中被扔了出来。
轮班守着他的内门弟子打了个哈欠:“师祖说你这次出来就别再下去了,你身上阴气太重,容易死了。”
李宜舟神情呆滞地坐在水缸里,咬咬牙又躺了回去。
弟子摇摇头,靠在一旁继续打瞌睡。
桥上排队的鬼换了一批又一批,三生石下的焦尸永远记不住他到底来过几回。只有他那位两百年没投胎的师兄还在桥边逛悠,见到他后无奈地温柔摇头:“你着实不该再来了。”
李宜舟躲在三生石的沟壑中,鬼鬼祟祟地躲避着鬼差。他神情恹恹的,眼中也失了神采,垂头丧气的十分可怜。
那具焦尸看着乐了:“怎么,终于知道找不着了?”
李宜舟蜷在他身边的石头下,缩成一团喃喃道:“人死了还会去哪儿呢……”
焦尸下意识地摸上他的脑袋,李宜舟惊愕抬头,焦炭般的手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抹了一道灰。焦尸坏心眼地用手指在他额头上画了只王八。
李宜舟愣住。这鬼……是不是太活泼了点?
“人死了当然是回这儿。”焦尸欣赏着少年额头上的王八,心情愉快的决定多说两句,“魂魄不全地在离魂殿,大奸大恶的在九幽狱。没什么事儿的才在奈何桥上派对等投胎。”
李宜舟忙不迭地谢了他,往他手指的方向跑。
师父会在哪里?
离魂殿中飘着一团一团的残魂,有的悲鸣嘶吼,有的泣血垂泪。李宜舟听得脊背发凉。这些残魂死的太惨,已经无法辨认出生前模样。李宜舟咬咬牙就要再往深处走,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来鬼温声道:“别进去了,里面都是重煞之鬼,会夺你躯壳。”
李宜舟回头看着师兄惨白温柔的脸,眼中已经有的恐慌:“我怕……我怕师父会在里面。”
师兄带着他走出离魂殿,问:“师父与常人不同,你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你与其在此处苦苦寻找,不如去阳间查清楚师父究竟是为何而死的。”
李宜舟不愿回去。这阴曹地府虽然阴冷,却是离师父最近的地方。
走回奈何桥的时候,三生石下的焦尸看着他:“这是哪儿来的活人?冥盗不是已经消失很久了吗。”
“他是来找人的。”师兄对焦尸说完后回头看向一脸迷惑的李宜舟,解释道,“守石人的记忆只能保持一炷香的时间,等石头上那柱香换上新的,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宜舟走向那片可通阴阳的浓雾,忍不住频频回首。三生石下的焦尸在雾中越来越模糊,李宜舟只能看到他懒洋洋地靠在石头上,悠闲得像是在晒太阳。
那具尸体仍在皇宫之中,没有了心跳呼吸,却一直不曾腐烂,甚至伤口依然在愈合中。李琅亲自拿帕子蘸上水,轻轻擦掉尸体脸上的血污。白皙的肌肤上只剩下淡粉色的浅浅疤痕,李琅抚过他如画的远山眉,他的眉毛并不算上挑,眼尾的弧度也十分柔和。可画中人总是有一双过于凌厉的眉眼,连裴承都是那样画的。
“你何时才能醒过来,”李琅喃喃道,“朕真想看到你睁开眼睛的样子。”
李宜舟记得他昏迷前隐约听到过任凤楼提起过空罹古城。他初闻任凤楼死讯一时失魂落魄只想着去黄泉下找到师父,竟忘了去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空罹古城外依然飞舞着雪花,千万年都不曾停下,把有人经过的痕迹一层一层埋在雪中。
不久前丢弃在地上的盾牌和断矛尚未被雪覆盖,被冻住的大片血泊像黄泉下的彼岸花,怒放在雪地上。
李宜舟踉跄着跪倒在血泊中。那场大雪中死了太多的人,收场的人只能带走比较大块的尸体,零碎是手掌和碎裂的头颅落在血泊中,盖着薄薄一层积血。
只要随意踢开些东西,就能看到几个崇武守军的挂牌。无需再有人告诉他这里发生过什么。
那也京都城门上燃起烽火,百姓纷纷猜测是哪个边关要打仗了。
可江山依然一片太平盛世,崇武郡大军开至空罹古城,是为了围剿一个人。
李宜舟握紧了一块铁牌,凝结了一层寒霜的铁片在他手中裂成碎片,冻僵的手心顿时有鲜血涌出。温热的,鲜活的,一滴一滴落在雪中。
天地间一片寂静,李宜舟跪在这片冰冷的寂静中,泪水无声地落下,未曾落地已经冻成了冰珠。
有一年的逍遥谷也这么冷,连海水都结冰了。李宜舟不知听谁说冰下的鱼最好吃,跑去炸了海面,差点被冰块埋在里面。
那年他有多大,十二还是十三岁?总之是还会被师父拎起来脚不着地的年纪。任凤楼把他从冰块中拎出来,哭笑不得地任由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身。
师父倒在这片雪地里的时候,他的混账王八蛋徒弟在算计着如何攻打逍遥谷,在和害他至此的人同席而坐,殷殷劝酒。
今天奈何桥上的鬼不算太多,几个鬼差得了清闲,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石头上,扯些阳间的见闻。
眼看时间到,一个鬼差站起来,去三生石旁换了一炷香。
石头下的焦尸向他打招呼。
鬼差别扭地点点头:“我说兄弟,就不能让冥主给你换个样子吗?整天看你这半截焦糊的样子,我还以为自己进了离魂殿呢。”
人的魂魄虽然会一直保持着断气时的样子,但是他们地府当差的多多少少都会收拾一下,就算不照镜子彼此看着也舒坦点儿不是。
焦尸歪着头乐了:“我有那么吓人?”
一个鬼差坐在桥头上,对同伴道:“那个总是往这里跑的活人有几天没来了。”
同伴道:“说不定是会藏了,你没看见。多留点心,小心又被顺走东西。”
先前说话的鬼差向三生石看过来:“喂,守石人,你天天在这里盯着,看到那个人了吗?”
同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守石人就能记住一炷香的东西,你问人家干嘛?”
焦尸怔了一下,已经烧焦看不清楚的面容慢慢露出一个轻笑来:“应该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皇宫中。
天儿太热,几个本该侍奉在门外小太监挪着小碎步偷偷靠得门近了些。皇上寝宫里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冷得很,手放在窗纸上都冻得慌。
一个少年大摇大摆地从中门走进来,目不斜视地就要进皇上寝宫。
小太监不认识他,伸手一拦,拉长了尖细的嗓子开口:“来者何人?”
李宜舟眼神冰冷,嘴角却弯弯翘起,用少年人兴奋含笑的嗓音对着门高喊:“皇兄,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