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远
回苍霞山之事,朱离渐怒渐缓,变着法子劝了几句,而乌桑始终不应,被逼的急了便像牛性上来的孩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朱离竟一时语塞。
他不由想,倘或不劝,两个人就像现在这样,诸事不计的帮衬着度过这段艰难日子不好么?
他面前的路漆黑曲折,连点希望都看不见。他还未及加冠,江湖广阔,山河壮丽他都未曾好好领略;人情攘攘,柔歌劲舞,他都未曾好好体会;疏风阔月,人间风情万种,他也未赏玩够。
就连与乌桑,他想过等两人江湖倦怠,便隐在郊外那栋院子闲散度日,只羡鸳鸯不羡仙,可两人缱绻还未够数,他就已身不由己走上了一条死道,他都不敢细想自己心里的不舍不甘恐惧和绝望。
他太难了,太需要有人站在他身边支撑着他了,他瞬时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劝乌桑回去,苍霞山的领主手下不止乌桑一人,他病了还有别人伺候汤药,料理琐事,而他朱离朱存之,现今可是孤家寡人,唯有乌桑可依靠了呀!
朱离被自己心魔逼迫,几乎要改口叫乌桑留下,却又想起那日乞合的话――乌桑不像自己一般是非分明,他已失了立场,只会跟着自己身后亦步亦趋――朱离做不出抉择,困惑地不能自己,只在小小一间屋里像是困兽一般转来转去。
只在此时乌桑伸手拽住他:“存之,你别为难,我回去就是了,明日就回去。”两个人都挨着通红的眼眶,乌桑不愿在朱离跟前痛哭流涕,要忍着眼泪哽咽,话说的异常艰难缓慢:“山上事了,我立刻下山来找你。”
乌桑顿了一顿又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叫你难过,我实在是……太舍不得你。”要是易地而处,他定然说不出这么大义凛然的话叫朱离离自己而去,他一定舍不得朱离离开半步。
可是朱离却还要忍着离别酸楚以人情道义来劝慰自己,他一想到此,便更心疼愧疚。
这话击溃朱离常日用温和坚毅竖起的壁垒,他几乎不能自持,唇角咬破也忍不住泪。
次日将别,这一晚谁也不肯自持,情|事激烈起来犹如撕扯打架,深秋夜里都起了一身汗意,与酣畅淋漓里有着空无绝望的疯狂。
朱离早已一衣袖挥灭了烛火,疼痛与刺激逼迫着他,黑夜掩护着他,离情别意怂恿着他,他早将白日间的羞愧和忸怩丢在身后,哼出的声音里夹着难耐和欢畅,又将早年间偷窥的春|宫绣图上的姿势但凡记得的,都诱着乌桑试上一试,一夜尽欢,乌桑扣着他背脊喘息:“存之,我宁愿为你死。”
历来这时候说的话十有八|九不能相信,但朱离却知这话不假,若非这等时候,乌桑绝不会轻易说出这话。
他一直悬着的心有了几分安定,伸手到后面扶上乌桑背脊,声音异常冷静:“不,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我们谁都不能轻易言死,我要活着等你,你要活着来找我!”
晌午时候青槐才来叫门,乌桑早已收拾妥当,看她风尘仆仆,不免问一句:“你去了哪里?”
青槐往屋里斜了一眼:“还能去哪里,自是徐州最好的寻欢场,灯烛彻夜不落的夜合巷!”
乌桑听出话里尖酸,只皱了皱眉不再说话,翻身上马,先行一步。青槐却鞭着马儿追上来,冷冷笑了一声:“你们被翻浪涌,吵得人睡不着觉!”
乌桑想到昨夜之事被这人听去了大半,竟是赫然多过愤怒,只迅速转了话题:“领主怎么病了?”
青槐见问,没甚好脸色:“一个一个养大了,能耐了,放出去就不回来了,白花了那么多银子力气,气也气病了。”
乌桑无可辩解,只看青槐神色愤恨,赶着马儿往前面走了。
行不几日便是立冬,离了徐州地界,越往西北,天气愈冷,路上树木早已枯黄,行人穿了夹袄,行动间尽显臃肿迟缓,满目萧条荒凉。
同行二人,乌桑本就罕言寡语,这次偏在朱离处境艰难时与朱离离别,心绪愁闷,几乎不发一言。至于青槐,她不知忧心什么事情,除了抢白过乌桑一次,这一路上也是三缄其口,只顾埋头赶路。
昼赶夜赶,终于到了苍霞山地界,冬季北方山上树木皆枯,两人在苍霞山脚下迎面碰见从山上下来的砍柴人,背着齐齐整整一垛柴火与他们擦肩而过,乌桑眸色微沉看向青槐,青槐却面不改色,径直捡道上山。
乌桑忍了一忍没再开口,不想半道又碰上一对夫妇凑着头蹲在地上,打眼一看,却是在捡拾野菜地软,青槐目不斜视,埋头只往前走,乌桑却猛然挥手,已一抽一掷,将剑刃只朝着那两个夫妇飞了过去。
那妻子听见风声,吓得抱头叫了一声,丈夫却足下用力,在地上一蹬,斜着身子沿着地皮滑出去两步远后站定。
咄的一声,却是乌桑剑刃偏过一旁钉入树干,两人看一眼那柄剑身颤抖地剑,再看一眼青槐。
青槐恨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那妻子见已穿帮,拔出长剑掷给乌桑,与那丈夫换了个地方去捡地软了。
乌桑却赶上一步拦住青槐:“领主究竟得了什么病?!”
“风寒!”青槐拨开乌桑往前走,只听乌桑在她身后淡淡道:“樵夫砍柴换钱,山上椴木质软易伐,又粗细适中,是他们的首选,而桦木质地坚硬,山上桦木都是老树,寻常农夫要大半日才砍一株,但适才两个樵夫背的却有大半是桦木!”
“有人喜欢桦木!”青槐没好气。
“西北不比南方繁华,街市本来人少,何况冬日天冷,辰时半才天亮,店铺开门在辰巳交接时,今日你我启程是卯时初,沿街店铺门里已有三五家有了动静。还有方才这二人,青槐,领主究竟是何病症?”
这些人衣帽行动皆与寻常人无异,若不是乌桑忧心山上情景而刻意留心观察,定会被糊弄过去。
青槐这才肯开口:“领主不是病倒,是中了毒,山上乱的很,我才叫你回来的。”
“中毒?”乌桑在山上岁月不短,印象中苍霞山领主极少下山,他既不下山,这山上尽是自己人,他又怎会中毒?是山上有人意图不轨?还是有仇家寻到了山上?
青槐叹了口气:“领主修苍明剑法已经小成,每日行功运气以增内力修为,那日却在练功时吐血昏迷,最初还以为是修习不当,便停了一阵,谁知半月后内力反散去一半,才觉出不对……”
苍明剑法是每届苍霞山领主必修的剑法,由上一代领主秘传与下一代领主,据传苍霞山成立百年,江湖人都遵循苍霞山的规矩而不逾越,不轻易与山上众人起冲突,就是因为苍霞山有位曾领主以苍明剑法大胜上山寻衅的群雄,百十年余威不堕。
苍明剑法内外兼修,据传练成之时隔空杀人易如反掌,鸟羽细尘皆可为之所用,实在厉害,可正因其内外兼修,若内力修为散去一半,损伤才更大。
苍霞山名义上是做生意,但这生意说白了是拿钱卖命,领主一倒,山上若说是乱,只怕一点也不夸张。
乌桑:“何时的事?如今怎样?”
“约莫一月了!”青槐说话时挑眉瞪了乌桑一眼,显是对他此前只顾在外协助朱离而不回山一事颇有怨气,但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如今情况更不好……”
青槐说着顿了一下:“医者说这是慢性毒|药,少则八月,多则一年半,人就不行了!”
“怎会中\\毒?有头绪么?”
青槐神色微变,隔了一阵才道:“你想知道,亲自去问。”
乌桑深深看了青槐一眼,也没再问。
青槐对此事反应平淡,且不说不知道,显然对领主中毒一事的原委已然有所了解,且遇上了她无可奈何之事,他要再问也是枉然,只得另起话头:“山上情形如何?”
“原以为消息隐秘,不曾设防,叫外人闯上山头一次,所幸没有得手。此后苍霞山界内便加了防卫,来试探的人不少,不过至今没有人能闯上来!”青槐叹了口气:“外人并不足虑!”
“苍霞山虽生意不干净,但都是照着规矩来做,江湖中人顾及脸面,要刻意为难的毕竟少数,一个一个来不成气候,若要纠结闹事,只怕他们未必同心,聚起来也是一盘散沙!”
乌桑听她话里有话,瞬时便明白过来:“自己人趁势作乱?”
“你难道不想当这个领主?”青槐嗤笑一声反问,轻蔑之色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