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明如月(五)
超市。
聂歌的脚步略微停顿了片刻,又仿佛没听见似的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去。
顾闻弦插着西装裤口袋,望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淡淡地道:“高三那年,我送你的那幅字,还留着吗?”
在无数热切眼神的打量中,聂歌终于再度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什么字?早他妈丢了。”话音未落,一条胳膊已圈上了自己的脖子,顾闻弦不知何时凑上来,亲热地勾着他,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丢,那里头玄机可大。走,楼下有家咖啡厅,咱们坐下慢慢聊。”
在他的指尖触及皮肤的一刹那,只听“嗡”的一声,聂歌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便被这只手轻而易举地挑断,十年前被种在血肉里的降头如被春雨浸润的种子,再度疯狂地生长起来,他不由自主地被顾闻弦圈着往前走,听他说“你看看你买的都是些什么垃圾食品”然后丢下一车的零食,又听他说“闻意你自己回家”。闻意在后头尖叫:“不是你要死要活非要拉我来超市的吗?”
他们将这一切都丢下,顾自往前走。
顾闻弦长得比聂歌略高一点,胳膊牢牢地圈着他的脖子,便将他的脑袋也一并压向自己的肩膀,聂歌的侧脸若有若无地挨过他的挺括的西装,脑子从一锅浆糊中分离出一丝神志,支配着鼻子仔仔细细地将他肩膀这一块闻了个遍,没有闻到香水味。
于是他十分没骨气的略微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电梯停下,玻璃门缓缓打开。
顾闻弦说:“到了。”
聂歌勉力摆脱降头的控制,拍开顾闻弦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拿开!”
顾闻弦没有勉强,将手揣回裤兜里,走进咖啡厅,在惯常的座位上坐下,冲他招了招手,问:“你喝什么?还是带抹茶的?”
“又不是高中生了,”聂歌冷冷的说:“早不喜欢抹茶了。”话虽如此,他还是一屁股在顾闻弦对面坐下,拿起满是英文的菜单翻了几页,随意一指,说:“就这个。”
“美式咖啡?”顾闻弦笑了,说:“你现在这么能吃苦?”
听到自己胡乱指的玩意儿的名字,聂歌后脖子一僵,随即佯装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就好这一口。”
顾闻弦点点头,在菜单上勾了几样,递给候在一旁的服务员,然后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聂歌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家咖啡厅是面向高消费人群开放的,地段优良装潢考究,里面的服务员一水的金发碧眼肤白貌美鼻梁挺的外国人,就开在聂歌他家公司大厦的对面,他来过一次,听见这里服务员满口流利的鸟语心里就莫名不爽,于是再也没光顾过。眼下被人强行拉到这里,听见顾闻弦那口熟悉的美国腔,心中的不爽立时呈几何上升,没好气地说:“我倒是不明白,我跟你还有什么可讲的?”
顾闻弦点完单,转回头,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忽地一笑,说:“你出国这么多年没半点消息,我很想你。”
“你他妈现在知道想我了?”聂歌心底的怒火几乎不可遏制,嗓门骤然开大,引得四周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说:“当初是谁先不辞而别还说要一刀两断的?你说说,是谁?”
“是我。”顾闻弦唇角的微笑渐渐泛起苦涩,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看着聂歌深邃的眼眸,认真地说:“老聂,我错了。”
顾闻弦看似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实则脑子里横着一根堪比钢筋铁骨的死脑筋,迈出了步子绝不回头,说出的话死不回收。聂歌跟他相处那几年,跟个连体婴似的几乎天天黏在一起,从未听过他跟谁道过歉认过错,他就是那种即便心知肚明是自己错了,也要硬着头皮打死熬住的智障,也许是这十年来的风霜雪雨磨尽了当年逼王的一张冷面一袭傲骨……他居然在刚才听见他认错了?
聂歌诧异地看着他,半晌,忍不住冷嗤一声:“你顾闻弦,居然也知道认错?”语气虽然嘲讽,但眼眸中却并无半分快意,他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复又睁开,冷冷地看着他,“那我问你,你当年为什么突然改了志愿再也不见我?”
“这件事说来话长,不好在这里谈。”顾闻弦端起刚刚送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醇香瞬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他冲聂歌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以后再跟你说,行吗?”
行你马勒戈壁!一连串的脏话在聂歌脑海里像弹幕一样飞了过去,他忽然觉得自己连骂娘的力气都丧失了,面无表情地起身走人。
顾闻弦并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看着聂歌的背影,温声说:“老聂,再见。”仿佛两个隔日便能相见的老友之间再普通不过的道别。
聂歌的脚步停顿片刻,冷冷地甩来一句“老子他娘的才不想再见你”。
磨砂的玻璃门开阖,挡住了顾闻弦望向聂歌的目光。
高逼格高档次的咖啡馆里突然爆发出的一句国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纷纷扭头看着当事人之一,心中暗暗猜测两个小青年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可说的故事。顾闻弦却置若罔见,聂歌点的那杯美式咖啡静静地摆在他的对面,一口都没被碰过,他伸手拿起它,凑到嘴边,轻轻尝了一点,霸道的苦味顿时将先前焦糖留下的甜腻席卷一空。
他浅尝即止,又将咖啡杯摆回原位。左手撑着脸,右手中指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在桌面。
为什么?为什么?
若是放在十年前,面对聂歌这样的追问,他一定不耐烦地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而在即便十年后,听到聂歌的质问,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依旧只能选择轻轻揭过不谈。
因为时光太漫长,因为故事太沉重,也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源于一段不可告人的感情。
顾闻弦喜欢聂歌。
他在一棵柳树后,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聂歌,夜风习习,挟来清馨的荷花香,仿佛一道灵光落顶,他忽然之间明白了这个事实。
然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顾闻弦和聂歌一路厮混到了高三,高考结束后,聂歌非要拖着顾闻弦一块去毕业旅游,顾闻弦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架不住那厮日日死缠烂打,只好同意。聂歌一时喜出望外,跟猴精和白晶晶他们炫耀了一通,结果又招来了一群粘人虫,十来个人宛如小型夕阳红旅行团,浩浩荡荡地踏上了火车。
他们来到江南的某座历史名城,因为顾闻弦和聂歌心仪的大学就建在此处。聂歌自我感觉这次考试发挥超常,一路上都在跟顾闻弦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考上。顾闻弦就静静地看着他吹牛逼,一旁坐着的白晶晶终于看不下去了,说:“你先拿到录取通知书再来跟顾闻弦得瑟吧。”
聂歌不屑地说:“那是迟早的事。”
“你要是真考到Z大可得乐死了,”白晶晶说:“听说那里的美女特别多。”
“是吗?”聂歌饶有兴趣地说:“那我可得早早地开始物色,起码大学四年不能有空窗。”
白晶晶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你怎么不会说话呢?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夸夸我,说‘美女再多我也不稀罕你才是我心中最美的’这种话吗?”
“我要说也不对你说啊,”聂歌转向顾闻弦,目光里带着点不明意味,轻轻落在他脸上,微勾了勾嘴角,说:“是吧顾闻弦?”
这几年来他俩仿佛一只狗上的两条腿,对彼此腿肚子里的那几根血脉经络摸得一清二楚,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心里又在折腾什么风浪,但此刻顾闻弦静静地看着聂歌的眼眸,却生出了难言的迷惑,还有不安。
他问:“什么?”
“美女再多我也不稀罕,你才是我心中最美的。”说完,聂歌冲顾闻弦轻轻眨了下左眼。
南方此时已经入夏,绿皮火车上人头攒动,空调如同摆设,无处不在的热气一阵阵地升腾,顾闻弦只觉一瞬间似乎脑子都被蒸熟了,眼前的事物骤然模糊,只有聂歌眨眼睛的动作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缓缓回放。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转向窗外。火车此时正在过江,一些小孩没见过这么壮阔的江水,兴奋地欢呼起来,车厢内一片嘈杂,江面上呼啸而过的风却好像穿透了玻璃,吹拂至顾闻弦身边,将周遭的热与闹席卷一空。
他又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头也不转地对聂歌说:“少扯。”
所谓旅游不过换个地方吃喝玩乐,夕阳红旅游团更折腾不出什么新花样。坐着船在湖上晃了半天,被人流推动着走过桥,又去塔里寻访了白蛇娘娘,一群人被六月的大太阳晒出了一身汗,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屁股挤着屁股吐着舌头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