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酒壶王海椿
在我的家里有一个很旧的军用水壶,一直挂在堂屋的墙上,初见的人都会觉得很奇怪。他们不知道,这是我们家人怀念祖父的最好方式。
水壶是我祖父留下的,他很爱喝酒。祖父是个鞋匠。每天出去的时候,都不忘把一个军用水壶往腰间一挎,那里面装着酒。他干活歇息的时候,就从口袋掏两个花生米嚼着,喝一两口酒。
说起来,祖父在伪县政府当过差,其实也就是个勤杂工,主要负责扫地。有个国民党勤务兵和祖父很谈得来,两人经常在一起聊天。那个勤务兵调离时送给他一个军用水壶,祖父当宝贝似的收着,后来就成了他从不离身的酒壶了。伪县政府倒了以后,祖父就在城里学了鞋匠的手艺,摆了个修鞋摊。祖父晚上回家,带个咸鸭蛋,就是下酒菜。我和弟弟看着咸鸭蛋,只流口水。祖父就说想吃吗?这是下酒的,想吃得喝点酒。说着就把军用水壶递到我们面前,我们只用舌头在壶口舔了一下,直觉得很辣很辣,祖父就用筷子挑一点点鸭蛋给我们吃。
我们村是个“杂拼村”——大多是解放前从外地逃荒至此落户的难民,那时村里人都很穷,祖父因为在县城修鞋,日子过得显得比别人滋润些,这引起了一些人的忌妒。“文革”期间,村里要批“地富反坏右”,有人就把祖父在伪县政府当过差的这桩历史翻了出来,于是祖父就成了批斗对象。
他们把祖父补鞋工具砸了,说他修资本主义的鞋,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整天喝酒!批斗会上,祖父腰间的酒壶,被造反派一把拽下,丢到地上,踩得扁扁的。
晚上祖父摸到开批斗会的地方,在土沟里找到了酒壶。回到家,他用一节钢筋从壶口抻进去,把瘪了的地方弄鼓起来,最终酒壶被弄得疙疙瘩瘩的,像个大蛤蟆似的。祖父照例灌了点酒进去,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壶收了起来。
有时一天批一次,有时几天批一次,每次批斗下来,祖父都累得直冒汗。回到家,照例拿出酒壶,喝几口酒。可是,家里的一小点酒很快喝完了,祖父不能去修鞋,再也没钱买酒了。
转眼到了春节。那时穷人最盼过年,又怕过年。盼的是小孩子,过年有好吃的;怕的是大人,没钱买年货。我家的日子很艰难,眼看春节就要到了,还没有秤猪肉的钱,更别说买酒了。可祖父说,怎么也得弄点酒,没有酒喝,不算过年。腊月二十八,祖父去了趟县城,回来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一块肉和两瓶散装酒。原来他是靠老面子,从县城老相识那里,赊了点肉和酒。
年三十,全家人在一起吃年饭,其实主菜也就是很少的肉加上一锅菜。那天,祖父喝了有半斤多酒。他说,有酒喝是福呀。
后来,“文革”结束了,祖父才得以解脱,他又可以把酒壶挂到腰间了。
那时,祖父喝的都是打来的散装酒,多是6毛钱一斤的“山芋干酒”,最好的是8毛一斤的“高粱酒”。后来,父亲到乡中学当了教师,母亲在家种地,农植物也是年年丰收。生活好了,我们家不再买散装酒了,经常喝的是地产的高沟、洋河、汤沟酒。酒的包装也越来越漂亮,但祖父还是习惯把酒倒进那个军用水壶喝。有一次祖父说,听说茅台酒很好喝,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我说,等我长大了挣钱,一定买一瓶给您尝尝。
但祖父没有等到这一天。他临终前从腰间摘下酒壶,递我到手中,说:“把这个留下,想爷爷的时候,就为爷爷斟两口酒……”
后来,我到广州工作,因业务上的关系,认识了一个贵阳的朋友,他来广州玩时,给我带来了两瓶茅台。回家乡时我把酒带了回去,刚一打开,那醇厚的芳香满屋四散。父亲抿了一小口,连夸好酒好酒,真是难得一尝呀!突然,父亲沉默了,望了望墙上的那个旧水壶,说,可惜,你爷爷没能喝上这么好的酒。
见父亲这么夸茅台,去年春节,我又特地买了两瓶带了回去。
父亲又说,要是你爷爷还在就好了。他取下墙上的酒壶,把茅台酒倒进去。我和父亲来到祖父的墓地,虔诚地向祖父敬了三杯酒。我们告诉他,我们赶上了好时代,过上了好日子。
但我还是常常想起祖父的那只破军用水壶,怀念那里面飘出的淡淡酒香。回忆是为了珍惜,往事是我们心灵的养分,每当想起逝去岁月里那辛酸的一幕幕,我会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每一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