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与一瓶茅台那里
范小清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的角柜藏着瓶好酒。范小清知道父亲喜欢喝酒,但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迟迟不喝那瓶酒。有天父亲让她到商店买酒,她问:“爸,家里不是有瓶酒吗?你怎么不喝?”
父亲说:“那瓶酒目前还不能喝。好好学习,以后考上一中,我就开了这瓶酒祝贺你!”
一中是省里的重点高中,也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学生们从那儿蹦出来就是敢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个筋斗云能翻进全国重点大学的校门。
母亲告诉范小清:“那是一瓶茅台酒,是国家领导人宴请外宾的专用酒。你爸转业时首长送的,他舍不得喝呢。”
此后,范小清偶尔就看见父亲从角柜里拿出那瓶茅台酒拭一下灰尘,酒未入肠而醉眼朦胧。
上初中后范小清的成绩开始走下坡路。她每天在学校广播室播音半小时,被班主任认定是成绩下降的罪魁祸首。压力之下,范小清辞职,班主任和播音室老师因此产生矛盾。那时候范小清天天莫名其妙地看着班主任冷漠的眼色过日子,心里充满委屈和紧张。
初中毕业,范小清只能上一所普通高中。父亲望着角柜里那瓶“茅台”叹气,不知是因为女儿考不上一中,还是因为自己喝不上那瓶酒。
高中一年级的范小清总找不着感觉,老师说她“整天疲疲沓沓”。一天半夜醒来,范小清看见很少在家抽烟的父亲站在阳台上,黑影中只有一星红光明灭。后来母亲也悄悄走到阳台上了。父母是为范小清的成绩愁心。父亲提出让范小清转学,明天就拿那瓶茅台酒送礼。母亲说,送那瓶酒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你们首长给你的酒是让你自己喝的。
第二天,范小清主动跟父亲说:“爸,你再给我点时间吧。如果高二我的成绩还上不去,再考虑转学。”
范小清高二进了文科班,又换了班主任,成绩一路飚升。一天下晚自习回家,范小清推门看见父亲正从角柜跟前直起腰来,拿着那瓶茅台酒对母亲说:“等小清考上全国重点大学,我就开了这瓶酒庆祝。”母亲说:“我知道你也早想喝这瓶酒了,但一直没有借口。”
高考之后范小清只进了一所普通的大学。父亲还是没有喝那瓶茅台酒。范小清觉得对不起父亲。在那个只有一亩三分地的学校里,范小清真正开始努力学习。学校和家同在一个城市,可范小清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范小清不回来的双休日,父母亲就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给女儿送好饭好菜。范小清早上五点多去自修教室占座位,一坐就是一天,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恨不得说梦话都用英语。范小清无论如何要考上研究生,好让父亲痛饮一回。范小清考研究生的时候,笔试上了分数线,但要去面试的时候,市里一家待遇极好的单位要录用范小清,到底是去参加研究生面试还是签合同上班,一家人左右为难。如果签了合同,毁约要罚五千元。但范小清对研究生面试又没有十分的把握。为了给爹妈省下那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五千块钱,范小清横下决心不签招工录用合同。范小清去面试的那一个礼拜,老范夫妻俩辗转反侧,数着分秒过日子。偏偏通知书很久之后才寄到,人都等麻木了,只是母亲在知道研究生是“公费”的时候才叹了一口气。母亲让父亲开茅台酒庆祝,父亲犹豫半天说:“这酒看来还不是喝的时候。”
研究生3年说过去就过去了,找份合适的工作才是范小清寒窗20年最实际的目标。这年头工作难找,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门没权,范小清只能闷头自己跑。头一天她还在外省的考场上考公务员,出了考场就直奔火车站,坐20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学校参加第二天的论文答辩,因为低血糖还差点晕倒在站台上。来回的火车票攒了一大把,范小清总算在离家几千公里外的一所大学谋得一个教师的位置。范小清没找到工作的时候,父母亲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现在眼看范小清要去上班了,父母亲又傻了眼:贫家有子贫亦娇,范小清就算是朵南瓜花也是塑料大棚里长出来的,这姑娘一傻、二倔,远在几千公里外,谁来为她遮风避雨哪!什么研究生不研究生的,他们现在倒宁愿范小清就在家门口找个临时工。
临上火车前的那顿饭自然很丰盛,父亲从角柜里拿出那瓶“茅台”,却看见母亲在那儿抹眼泪儿,父亲于是冲范小清开玩笑:“这酒先不喝啊,等着你结婚的时候再喝吧。”
人生就是这样。“万事如意”那是拜年话,不是平常过日子说的。父母在厨房洗碗筷,范小清拿起那瓶“茅台”:白里略透青的瓷瓶,反射出窗外的亮光,细腻而柔和,红色的瓶盖下,垂着一条红色的缎带,虽然放了十几年,颜色还是那么鲜艳。隔着酒瓶,范小清似乎闻到了那柔绵醇厚的香气。这哪是酒啊,这是连着她和父母亲的红缎带啊。她有一点儿想哭,却在泪光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