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我将已经经历过的艰难抛在脑后,为未来也许要经历的痛苦做了许多准备。在这个位置仿佛介于阴阳之间的小镇上,在我坐在这盛筵的桌前时,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我的人生已经出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改变。
我知道我的人生早已经改变了,在见到波德莱尔先生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我的人生已经转了一个很大的弯,然而我自己却很难意识到这种微妙的转变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但我意识到,此时正是一个节点,这座将悲戚和狂欢融为一体的小镇仿佛我人生之中的一座里程碑。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要将这些痴人一般的呓语写在这里?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除了这些以外,我不知道我还能说点什么,因为此时此刻,波德莱尔先生就躺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床上。
在此之前,波德莱尔先生总是给我们订两个房间,虽然我们也有过住同一间套房的时候,但那套房里也有着完全分离的两间卧室,这是我们第一次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当然,房间里有两张床。
在走进房间之前,波德莱尔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自然而然地打开房门请我进去,我原本以为这是给我一个人订的房间,没想到他也走进来,然后在后面关上了门。我抬眼看见房间里的两张床,和已经摆好了的两个人的行李,才恍然明白原来今天波德莱尔先生要和我同住。
如果波德莱尔先生对我来说只是一位普通的朋友,这种安排当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然而我们彼此之间都清楚我对他所怀有的欲念,这样的同室而居就有了一点难以言明的特殊意味。
我在心里暗自怀疑,这或许是波德莱尔先生在对我做出补偿。我躺在床上,假装看书,实际上却在从书的旁边偷偷观察着波德莱尔先生的动向。
波德莱尔先生看似丝毫没有察觉我在看他,他一定是在骗人,故意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但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像波德莱尔先生这种有着魔王血脉的高级魔族,他们的感官敏锐到人类几乎无法理解的地步,他当然会知道我在干什么,这里唯一的问题是,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我自己在波德莱尔先生的面前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他只要轻轻瞥我一眼,就可以一览无余。如果他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只消随便派个人,到我从前工作过的地方打听一下就能全部了解,他甚至不用费心去猜我的想法,因为我的想法就写在脸上……我每一次都只是看他看得入了迷。
但是他对我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团,我与他一同旅行,从只言片语之中寻找他所经过的过去的线索,试图将这些碎片连缀成为一整个故事。但他已经活了太久,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太多,我想,如果我只依靠着这些片段,也许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他的人生。
此时他就在这里,就在我旁边。他脱掉了平时穿的那件袖口上绣有银色花朵的黑外套,只穿着浴袍,舒适地躺在我身旁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光裸的腿上,他那原本就很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好像在闪着光。
那过于强烈的阳光似乎让他有点不自在,他在阳光下不断晃动着他那圆润的脚趾,好像想要躲避阳光的直射,不过那并没有用,阳光仍是毫不留情地照耀着他。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他那晃动着的双脚,他双脚的形状很好看,一眼就能看出这双脚的主人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平时很少走路。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脚踝骨,那里有一些青色的血管,似乎在随着他的晃动而轻轻弹跳着。
我不相信他没察觉到我的目光,我的目光从他的脚趾尖开始,一路向上延伸,贪婪地舔舐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而他却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大喇喇地把肌肉已经稍显松弛、却仍让我心跳加速的大腿露出来。
现在我开始怀疑他的动机了,我觉得他可能并不打算给我什么补偿,他只想要戏弄我,看着我为他神魂颠倒的样子,跟我开开玩笑……这种看得到吃不着的感觉真是太糟糕,我心里涌起一股无名业火,简直要把我自己烧着。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看见波德莱尔先生翕动着嘴唇,吐出了一句话:
“魔王陛下有七种隐忧。”
这一句话说得太过突然,我完全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我转过头去问他:
“什么?”
他也转过头来看我,我们都躺在床上,他灰色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平行,我能看见他眼睛里的光晕。
“魔王陛下有七种隐忧,”他重复了一遍,“他希望我能帮他解决掉这些忧愁。”
原来他是在想这些事情吗?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这工作很危险吗?”我问,“能给魔王造成威胁的事情,恐怕不一般吧?”
他仍然躺着,并不动,只是转回头去,不再用眼睛看我,只是盯着天花板。与其说他是在回答我的疑问,不如说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罗斯文大公已经死了,”他说,“血族已经不再是威胁,但是兽人联盟还在东方蠢蠢欲动,魅魔那边也是稍不留神就要出问题,龙族盘踞在西方,几乎要搜集尽了魔界三分之二的矿藏,前几年销声匿迹的圣迹会最近似乎又开始行动……亡灵族的那些家伙最糟糕,他们甚至不会被杀死。”
波德莱尔先生就这么念叨着,他所说的话我并不能全部听懂,但是我会数数。
“你只说了六个。”我说。
他又转过头来看我,他的表情显得很茫然,似乎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好像根本没听懂我的话。
“你说魔王陛下有七个隐忧。”我提醒他,“但是你只说了六个。”
“哦,对。”他这样回答我,但是他也没有再说别的。我想,也许魔王并没有把自己所有的忧虑告诉他,那没有被说出口的第七个隐忧,一定是魔王心里最担心的事情。
“您已经做好了决定吗?”我问,“您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帮他吗?”
我想,我一定会在他的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看见他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他的臣子。”他说,“我愿意与他和解,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够同意他的一切请求……他的麻烦需要他自己解决,我只能帮他一点小忙。”
我不知道波德莱尔先生所说的“一点小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总觉得,波德莱尔先生的心肠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硬。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他留给我的印象确实如此。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王族,如果事情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我想他会站出来,为他所喜爱的侄子解决那些难以解决的隐忧。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套房的客厅兼餐厅里,拿起茶壶,替他倒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