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听见波德莱尔先生提到他的母亲,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从前曾经见过的那幅画。
那幅署着波德莱尔先生的名字、却被放在夏尔里斯的储藏室里秘密地收藏起来、不愿意拿出来供人观赏的肖像。那幅画我虽然只看了一次，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对于绘画这方面,我只是个门外汉,不过，那幅画却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每一个细节都不会漏掉。我记得，那幅画给人的感觉,好像画中人马上就要睁开眼睛。
我曾经满怀妒意地看那幅画,把她想象成波德莱尔先生曾经的情人。这不怪我,在画里她是那么年轻，那么优雅，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孩子的母亲。当时我看着画中的女子,感到自惭形秽，和她一比，我只是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孩，简直不配站在波德莱尔先生旁边。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波德莱尔先生母亲的肖像。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萨弗莉娅,因此把她当做是萨弗莉娅的肖像，波德莱尔先生纠正了我的错误，告诉我那是他的母亲,并且承诺以后会给我讲她的事情……那时候我意识到他似乎不愿意谈。
不过此时大概是个契机，他主动向我提起他的母亲来，告诉我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想象着那幅画里的美貌女子死去的样子，她的肤色会变得灰白,嘴唇会失去色彩……想到她已经死了一百多年，当年的花容月貌，此时大概只留下骨骼和一点尘土，这不能不让人觉得惋惜。
不过这不仅仅是惋惜的问题，她是波德莱尔先生的母亲。
我凝望着波德莱尔先生的眼睛，他那灰色的眼睛因为悲恸而呈现出与往常不同的模样，他的外貌因此改变，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仿佛神庙之中供奉着的偶像。
“你看过我从前画的那幅画，是吧？”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您的母亲很美，您的那幅画画得很漂亮。”
我看见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似乎想要做一个微笑，不过这个微笑只出现在他的嘴角，却没有显示在他眼里：
“你觉得我画得很漂亮吗？我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画家，实际上，我拙劣的笔法甚至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美处。她本人比我的画要美得多。可惜并没有比我更好的画家替她作画，在她死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见到她的美貌，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够记得她真正的模样。”
“画那幅画的时候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吧？”我问，“那时候你是二十几岁？”
“二十二。”他回答我，“也许是二十一？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我几乎还是个小孩。那段时间里我对画画很有兴趣，所以找了个老师教我画了一阵子。我记得我画她的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三十九岁的生日……你看过那幅画，你能想象她那时候已经三十九岁了吗？”
我摇了摇头，在我印象里，画中的那个女人样子非常年轻，几乎还像一个少女。所以我才会误把她当做是波德莱尔先生从前的情人。
他又微笑起来，这一次，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温情，就像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那样，不过这两种眼神还有一点细微的差别，我没法描述得很清楚。
“她那个人啊，就是那样，似乎总也不老。据我所知，通常的人类女子无论保养得多好，过了三十五岁之后都要有点显老了，那种老态不一定是从皮肤上显出来，更多的是从眼睛里和神态中。但是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无论是眼睛，神态还是皮肤，都总像是个少女，一直到她死的时候还是那样……也许是因为她的疯病，让她停留在十几岁的状态，一直没有变老……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是疯的？”
我摇了摇头。对于波德莱尔先生的母亲，除了那幅画以外，我一无所知。
“她是个疯子。”他以一种断然的语气说，“据说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疯了，她是个奴隶，就算是怀孕也没有人照料，很难想象她到底是怎么把我平安生下来的。”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有点无情，好像他讲的不是他亲生母亲的故事，只有他的眼睛流露出他的真实情感，我好像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然后又消失了。
“因为她的疯病，魔王宫里的人不允许我和她一起生活。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有单独的宫殿居住，身边有两个侍女和两个侍从服侍――这是每个王子都有的待遇。如果她不疯，她就可以搬到我宫里和我一起住，但是因为她有疯病，宫里的人怕她会伤着我，所以只让她和别的人类女奴住在一起。
那些人类女奴都有点怕她，我想，她们害怕她大概不仅仅因为她是疯子，还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而且总也不死，总也不老，让她们觉得她好像不是人类，更何况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不是和她们一起，被奴隶贩子带来的，而是单独一个由魔王送来。她们可能认为她是一种她们不知道的神秘生物。
据我所知，我好像不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在我之前，她好像还生过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有魔王血统的孩子都很强壮，很少有夭折的。那个孩子好像是她自己掐死的。大概就因为这个，他们才不让我和她见面的。后来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会和我说起那个孩子。她说那个孩子眼睛的颜色和他一样，让她害怕。
她嘴里说的‘他’是指我的父王，据说从前我的父王曾经乔装改扮，在人界旅行过一段时间。当他路过一个小国的时候，偶然看见那国家的公主是一个绝代佳人，让他怦然心动，于是他杀死了她的父亲和哥哥，亲自把她抢来。那就是我的母亲。似乎她从那时候起就受了惊吓，神志不是很清醒。我的父王一直对她很粗暴，他那个人本来就没什么温柔的情感，也不懂得应该怎么对待娇弱的人类女性，他虽然喜欢她，常常要求她陪伴，却也不肯给她超过奴隶的待遇，在他眼里，我母亲大概和他其他的女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我的母亲很害怕他，一提起他来就会发抖，但是她又总喜欢说起。我想，这大概就像是小孩喜欢给同伴讲恐怖故事那样，要把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一遍一遍说出来。我不熟悉我的父王，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我对他的了解实际上大多数都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
我小的时候从来没见过我母亲，我一直以为她死了，因为其他王子和公主的母亲都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听见侍女说漏了嘴，才知道原来她还活着，和人类女奴们住在一起。于是我就跑过去找她。
侍从们不敢拦着我，虽然我才只有十岁，但魔王的血脉已经在我的血管里发生作用，我的力量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魔族。况且我是个王子，我有我作为王子的威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和其他的女奴一样，穿着白色的裙子，待在房间的角落里。但是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但我明白她也已经认出我来，我意识到她始终是爱我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再度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他灰色的眼瞳此时已经浑浊。
他察觉到我在看他，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要看。”他说，“一百多年过去了，我的眼睛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试图想象波德莱尔先生十岁时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可惜没有比较，我无法想象出真实的模样――在他的画里，他的母亲是闭着眼睛的。
只听他继续说道：
“后来，在我的坚持下，我的母亲最终得到了许可，可以住在我的宫殿中。她的疯病一直没好，不过有时候，她会清醒过来，在她清醒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我给她画画的那天，不仅是她是生日，也是我到她身边十周年的纪念日……实际上这个纪念日并不准确，我早已经忘了我实际上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和她一起生活的，她更不记得，所以我们就把她生日的那天当做纪念日。”
讲到这里，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道：
“一切的不幸，都是从那天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