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自谴九十三
霍杨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被人不耐烦地推搡进去。在看到那个人以后,他的脚底就像黏住了地面。
他看清了叶朗,却不敢走进去。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穿着笔挺昂贵的手工西装,合身的白衬衫,被晨光照耀着,就像晨光一样一尘不染。
配得上他的东西,明明都该是最好的;他所在的世界,也应该是最有能力的人合该享受的。而不是穿一身粗制滥造的号服,在这样的地方。
霍杨久久地不说话。叶朗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回去吧。”他瘦了不少,五官都像是被打磨了一遍,目光深邃得无法动摇,“别再来看我了。”
霍杨哑着嗓子,“……你让我回哪去?”
他视线所及之处,叶朗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是艰难地润了一下干枯的嗓子。
“你现在……呆在这么个地方,”霍杨用带着血丝的眼看着他,重复道,“你说我还能去哪里?”
“霍杨,回去吧。”叶朗用那双清凌的眸子注视着他,说的却还是那句话,“我是积重难返,怎么样都是拖累你……你还有你的下半辈子。”
“下半辈子。”霍杨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买了私人飞机,住在三山五园。那么大、那么宏伟的一个家,全都是你的。
我还以为你离开我是因为讨厌我。
包裹着、保护着他的那层太空舱突然裂开了,把他腐蚀得一塌糊涂。他的心里像是裂开了一个大洞,这些天来,他听到的、见到的东西,被拼命压下去的全都在疯狂反噬着他。
整整十年,连一天,他都没有赶上。
霍杨发不出声音,一声也发不出,尽管还有那么多悲愤没宣泄。他像个快要爆炸的氢气瓶子,在暴烈的漩涡中心挣扎,苦苦支撑着已经变了形的铜皮铁骨。
他看不清叶朗的表情。冰冷的理智在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可他还是不想放弃。
眼泪涌出来的一刻,他听到自己说:“叶朗……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叶朗明显被刺伤了,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他脸上面具似的冷静裂了一条缝,仓促地转过脸去,使劲闭了闭眼,可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痛极了的端倪。
“……对不起……”他像是窒息了,过了很久,才空洞地动了动嘴唇,“我本来只是想,死前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什么,招惹我吗?”霍杨突然一脚踹翻了挡在面前的椅子,暴怒地走向他,“现在知道了?!”
“……”叶朗被他狠狠推了一把,趔趄地撞在桌沿上,后腰撞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他一声没吭,任对方粗暴地揪住自己的衣领,只是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说干什么,你他妈就给我干什么。”霍杨紧盯着那双浅色的眼睛,“能判无期最好,你看我找不找别人,咱俩磕一辈子。要是判死刑,那也行,你先走……”
“你敢?!”叶朗蓦地打断了他。
“你看我敢不敢!”霍杨朝他面门吼了出来,掷地有声,“赌吗,叶总?反正我想了你十年,连本带利我压上这一辈子,也没几个十年!”
“……”叶朗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厉害,此时此刻,他是真的被逼进了绝境,“让关仪出庭作证,我再自辩有抑郁症,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对吗?可是能少判几年!对,死刑可以转死缓,死缓可以转无期。无期徒刑……那你要过什么日子”
他抵着霍杨的鼻尖,眼眶绝望地洇成了通红色,“要这么拖累你,我不如去死。”
霍杨不跟他废话了,抓着他的头发,深深地吻了上去。叶朗激烈地回应着他,用的是撕咬的力度。
他只要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了,就控制不住满心暴虐,死死地箍着他,恨不能把他一口口吃进肚子里。混乱间,他听见叶朗喟叹一样低哑的、痛苦的声音:“……算我求你,你走吧……”
霍杨哪里听得进去,他抛开了全部理智,甚至打算把他推倒在桌子上就地□□。这时候,那人用手掌心固定住他的后脑勺,颈侧传来了一点刺痛,随后有什么发凉的东西涌了进来。
他一开始还没注意,直到十几秒之后,他的眼前开始恍惚,眼皮越来越沉,才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被暗算了。
叶朗搂着他,衣服都被揉乱了,语气还是该死的冷静,“一点镇静剂,不会怎么样的,你可以安心睡一觉。”
“你……”霍杨竭力想要睁着眼,“你凭……”
“小赵在外面,他会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呆两天。”他低下头,吻了吻霍杨的额头,声音逐渐沉入了水底一样的远去着,“我不想让你……看我的审判……”
霍杨不想就这么睡觉,他在心里发疯地抗拒,可是眼前很快就看不清了。他抓着叶朗的衣领,像一个快要掉下悬崖的人,在坚硬的岩石上抓得双手鲜血淋漓,还是慢慢滑了下去。
“我爱你。”有人在他耳边最后说了一句。
虚度了三十年的人生,这是霍杨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
那背后的深沉和决绝,固执和无奈,哀伤和温柔……没有哪一句情话能承载,也没有哪一个人再能让他这样遇见。
霍杨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我爱你”,心里却是恨他的。他想自己的后半生大概会躲避洪水猛兽一样躲避这三个字,不敢听,不敢看,也不敢在人群里停留,唯恐看到一丁点与故人相似的模样。
他也不会去迷恋,沉溺,习惯什么小打小闹的甜蜜。他再也不敢了,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叶朗说他能像不曾摔倒一样站起来,可是……身上的疤并不会消失,疼痛的记忆无法遗忘,失去的东西也永远不能复得。
霍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究竟睡了几天,他也不清楚。审判进行了三天,等他彻底睡醒,已经错过了叶朗的终审,因此也不知道叶朗在审判的最后,发表的那篇长长的陈词。
“我是叶朗,叶家的第15代后人。上一辈是‘启’字辈,我是‘明’字辈,但我父亲只给我取了一个单字‘朗’,为的是纪念我母亲。”
“我们家族历史很长,修过族史、家庙。族谱记录子孙的名字时,不论男女。”
“我应该是很幸运的,有幸生在这样一个家里,享受我没有资格享受的锦衣玉食,像重演一样展现家族的代代特质。这些特质都不是某一个人的突然变异。民国时期,就有一个先辈在山西当军阀,历史记住他不是因为他的功绩,而是因为他的残忍。”
“我的曾祖母,叶崇芝,是马克思主义者,共和国的奠基人之一,在她领导下的外交部赢得了国际声誉,载入史册。她是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也是书法家,她是我们家族各种特质的集大成者。文,革期间,她非常冷静地利用了我们已经开始异想天开的国家领导人,继续身居高位;也非常冷静地保存下家族的中坚力量――也就是那些真正的‘黑五类’,偷梁换柱,让平庸之辈们顶替了他们的罪名。有些被批,斗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从何而来。”
“我的祖父叶鹤龄,和她一样,完美地继承了家族的基因。他是中国第一批下海的人,建立了千亿级的民办企业,是外国人最早知道的那批中国企业。在第一轮浪潮来临时,他果断放弃了实业,转行金融,又在楼市崩溃的前夕成功抽身。他以种种的手段,扶起过当时看来是痴人说梦的互联网,许多人为他所用,有的是一段时间,有的是到死。在我还小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告诉我,我的父辈都是庸才,而我会成为像叶崇芝、像他一样的人。”
“这应该是他最错的一次。”
“很可惜,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真正梦想的东西,都是在他眼里最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至于我的理想,他大概都不屑知道,或者以为一定是像他那样,翻云覆雨,不知疲倦,俯视、掌控别人的命运。”
“他对家族传承有狂热的执着,制定了一整套培养后辈的策略,但不是培养他们乐观积极、自由发展――在他的专有名词里那叫‘温室’,而是把家变成马戏团,每个人都得跳火圈,褪一层毛,跳不过去的就被驱逐,谁也别想坐享其成。在这种管理下,我的童年非常痛苦;因此他晚年,我没继承那套培养法,但是后辈反而都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