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相遇
八荒之南有山,名青丘。《山海经》中说,“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锦瑟挑了挑眉,瞪着眼前发黄的书页,以及那些晦涩的文字。说不定,自己在陆离最初的印象里,就是书中所写的那样。
“啧啧,想不到锦瑟也会坐在这里看书,真是稀奇啊。”
一个悦耳的男声自门口传来,即使不回头,锦瑟也知道那是谁。
“二哥,这书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就不能来?”
锦瑟微微抬手,纤薄而泛黄的书本便轻巧地飞回了书架。
“我们家里,唯独你最不爱看书。这书斋,你可是头一回进来。”
闻言,锦瑟侧过头细想了一会儿,似乎的确如此。这书斋是先祖时就有的,也不知翻新了多少回,也不知增减了多少书,可自己却从未正眼看过,更别说进来了。
白锦琰摇头低笑,在锦瑟对面坐下,顺手将一碟糯米糕放到了桌上。仍旧侧着头的锦瑟,皱着鼻子嗅了嗅,香甜的味道毫无预警地钻进了鼻子里。
“酒酿糯米糕!”
“这可是小姑亲手做的。”
“这都是给我的吗?”
锦瑟终于抬头看向白锦琰。白锦琰挑了挑眉,一双杏眼带着些恶作剧似的笑意。
“你可算是看我一眼了,我还以为你都不想见我这个二哥了。”
“谁让你一进来就嘲笑我。”
锦瑟撇了下嘴,语气不悦地回道。
“好了,看在我给你送糯米糕的份上,就不要生气了。”
白锦琰笑着将碟子又往锦瑟跟前推了推。其实看见这碟酒酿糯米糕的时候,锦瑟早就忘记了要生气,纯粹只是想戏弄一下自己的二哥。锦瑟满意地吃着糯米糕,眼睛带笑地看着自己的二哥。虽说白家的孩子都是文武兼修,但白锦琰无疑是其中最出色的。如果他是白家最小的孩子,兴许还能多得些宠爱,可惜他不是,更不是家中的嫡长子。
他就这样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用锦瑟的话说,她这个二哥就是一个姥姥不爱,爹妈不亲的孩子。所以他太出色了,反而引来一些人的忌惮。比如他们的大哥,家里的嫡长子白锦瑞。可是锦瑟偏偏就喜欢这个二哥,她的武功、法术、乃至于最不喜欢的读书写字,都是白锦琰教的。至于爹爹找的那些师傅,都无一例外地被她用各种恶作剧气走了,无奈之下,家里的长辈只得让白锦琰当了她的老师。
“二哥,后天就是二娘亲的忌日,我陪你一起去吧。”
锦瑟吃着糯米糕,想着二哥的事情,不自觉地想到了二娘亲。对面白锦琰的笑容忽然僵住了,他没有料到锦瑟会提起自己的娘亲。每年的忌日,他都是自己偷偷去的。白锦琰的目光定格在锦瑟浅淡的笑容上,这个妹妹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锦瑟看着二哥狐疑地神色,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但她却不想告诉二哥,自己是怎么知道他偷偷去祭拜的。她只知道,二娘亲对她很好,就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锦瑟还记得二娘亲的那双杏眼,灵动而光彩,二哥的眼睛像及了她。还有二娘亲的酒酿糯米糕,小姑的手艺就是跟她学的。锦瑟甚至还记得二娘亲的那身月白衣裙,上面还绣着缠枝桃花,还有她挂在腰间的五彩璎珞。
“我记得二娘亲的名字叫红雨。”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白锦琰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但锦瑟总觉得那笑很苍白,甚至悲凉。也许自己不该提起二娘亲,锦瑟蹙眉轻身跃过桌子。白锦琰在诧异中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那么一瞬间他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娘亲,但那股浅淡地檀香味,将他的心神又拉了回来。
“傻丫头,我没事。既然你要一起去,那就去吧。”
伸手抱住锦瑟,感觉到额头有些温热,白锦琰无奈地叹息道。
“嗯,我们带酒酿糯米糕去。”
“好,我们就带酒酿糯米糕去。”
十六岁的陆离坐在庭院里,跟前放着一把琴。这琴已有些年月了,但仍旧可以辨出是用上好的梧桐木所制。七根银白的丝弦,则是用蚕丝制成,内合五行,外合五音,另有玄晖与清晖二弦。此琴的琴徽是一个符文,找一个能工巧匠雕刻而成,并以上好的白玉镶嵌。师父说过,这琴叫做破魔琴,但师父觉得俗了,便更名空山秋瞑。不仅仅因为这名字雅致,更因为结合了最能将此琴所有潜能发挥的两首曲名,一首叫空山烟雨,另一首则叫幽谷秋瞑。
今日要练习的正是幽谷秋瞑,此曲与空山烟雨不同,一个是放一个是收。空山烟雨的放有着极强的攻击力,而幽谷秋瞑的收则有着极大的防守力。虽然两首曲子各有各的特点,但却可以同时演奏,这首被融合地曲子是陆离的师父桑榆所独创,名为空山秋瞑。陆离从七岁起学琴,十一岁开始学空山烟雨和幽谷秋瞑,十五岁学会了空山秋瞑。从那一年开始,他每天要练习一首曲子,这样的练习怕是不会有尽头的。尽管他偶尔也会偷懒弹奏高山流水之类的曲子,但到底也没有荒废师父所教的。
幽谷秋瞑的曲调从悠然到激烈,再回归平静,所有的一切都要求一气呵成。陆离修长的手指在琴弦间抹挑勾剔,银白的丝弦时而缓慢时而快速地颤动。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下来,枝头的鸟儿不再歌唱,院中的水停止了流动,随风而落的树叶停在了半空中,将要盛开的花朵竟也停止了。一曲终了,一切恢复了常态。陆离的耳朵动了动,他再一次听见了鸟鸣、流水、落叶、以及花开的声音。嘴角不由得上扬。
“锦瑟,算起来,你跟着玄女也当了很久的徒弟了。”
白锦琰放下手里的书,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妹。
“的确很久了,但是师父老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锦瑟回想起回家之前,师父和蔼的笑容,以及在她包里塞的那些食物,敢情师父怕她还没到家就会饿死。
“玄女向来宽厚,待你总是不错。不过……我一直没想明白,她怎么就收你当弟子了。要知道,玄女从来不收弟子,你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师父,但师父不肯说。只让我好好跟着学就是了。”
其实锦瑟也不明白这其中缘由。照道理,她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过就是青丘白家的九小姐而已。但玄女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为何会这么轻易地收了自己当徒弟。而且玄女的确说过,自己不收弟子。可为什么偏偏收了自己。这些疑问锦瑟自己是想不通的,问师父也永远没有答案。但她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原因。
“那还真是奇怪。”白锦琰摇着头笑道,“那你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可有长进?”
“嗯,还好吧。师父说了,九尾的九条尾巴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代表着力量大小的不同罢了。如果我想成为九天之上的天狐,就必须让每一条尾巴拥有一识,九尾也就是九识。”
九识?白锦琰蹙眉沉吟,但很快他就明白所谓的九识是什么。九识本是佛教用语,前六识分别是眼耳鼻舌身意,后三识则是七末那,即分别识,八阿赖耶,即藏识,以及九庵摩罗,即清净识。如果锦瑟要让每一条尾巴拥有一识,那也就意味着,她要放弃所有爱欲。白锦琰的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回到锦瑟的脸上,自己的小妹妹还那么小,世间的情爱都未曾品尝,如今却已经要学着放下,这对她而言多少是有些残酷的,但这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锦瑟,若是日后要你选择……比如说你遇见了你所爱的人,但你必需要放弃现在的修行,你会怎么选?”
锦瑟记得二哥的确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时的自己也像现在这样,用那种天真可欺的表情望着自己的二哥,小小的嘴巴被糯米糕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是所爱的人?”。那时的自己觉得二哥的问题很奇怪,因为她认为自己所爱的人就是爹爹和娘亲,还有小姑、二娘亲和二哥。但现在她却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自从与陆离相遇,自己似乎从没有想过要在他和修行之间做选择。可是如果真的到了要选择的时候,她该怎么办?锦瑟有些厌恶这个问题,她下意识地摇摇头想要摆脱这个恼人地疑问。但不明就里地白锦琰,却以为自己的妹妹没听懂他的提问。
“锦瑟,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二哥。”锦瑟忽然打断了白锦琰的话,“能不能别探究这个问题了,我不想去想,至少现在不想。”
以锦瑟目前的修为,虽然已经到了七识,但只要还没到八识,她就觉得自己还用不着去选择。起码她现在不想,因为她真的放不下陆离。陆离?回来这么久,她第一次想到了他。但只要开始想,似乎就停不下来。她想知道现在他在哪里,是否和自己在一个时间点,还是说错开了。
看着妹妹沉默地侧脸,白锦琰有些心疼,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叹息着搂过锦瑟的肩膀,轻拍了两下。锦瑟感觉到了二哥温热、均匀的呼吸,想起陆离似乎也是这样,还有他的琴声。
整整一天,无为居里的琴声没有停止过,桑榆倚在院子的回廊上,纤细地手指轻拈着一只小巧轻薄地青玉酒盅,仰头饮尽杯中的佳酿。桑榆忘了这酒在酒窖里藏了多久,甚至忘了这酒的出处。他只记得这酒叫桃花酿,他还记得自己曾经醉倒在那片桂花林中,任由那些纷飞的粉白花瓣落满衣襟。还有那张至今有些模糊的脸,但脸上的泪为何如此清晰。
桑榆听着徒弟的琴声,他辨出了那曲子――凤求凰。难道自己的徒儿情窦初开?可是这小子几乎不大出门,即便出了门,应该也瞧不见哪家的姑娘。一曲终了,陆离愣愣地坐在原地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想换首曲子弹奏,竟不自觉地选了这首。他想起了这双手的触感,曾经抚摸过锦瑟的面容,锦瑟的长发,甚至拥抱过锦瑟纤瘦的身体。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回到了十六岁,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