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九十七
“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庄灵颓然地两手撑住桌案,低下了头。
郎东以长辈慈爱的眼神看他,温声道:“把我和他一起送到明帝那里。”
“不可能。”庄灵腾地跳起,气急败坏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最后停在郎东面前,“郎叔,明帝本来不愿意放走他,是听说你在我这儿,才把韩衡给我,你说他对韩衡什么心?他要是对韩衡没半点意思,”庄灵一屁股在桌边坐下,恨恨道:“我不信!”
“明帝怎么对他都不重要。”郎东道,“大梁人崇敬国师如敬畏天神,但庶民愚钝,一旦看清韩衡的样子,他们就会怀疑。”
“什么意思?”庄灵皱眉道,“他们会因为他换了个样子就不承认他是大梁国师吗?”
郎东默认地没有出声。
庄灵想了想,摇摇头:“如果他们不承认国师的身份,就不会承认他的孩子。”突然,他甩了甩头,手指在桌面上叩击数下,“郎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若是韩衡回到明帝身边,明帝……总之不行。”
“我跟他在一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庄灵使劲摇头,暴躁道:“这次好不容易才把韩衡抢回来,所有人都暴露了,丁穆他们已经引起明帝的注意。这里是大梁都城,四通八达,六国有不少眼线都汇集于此。很快消息就会传遍六国。”
“现在知道你办了一件多大的蠢事。”郎东低声斥道。
庄灵深吸一口气,咬住嘴唇,良久,他抬头近乎无助地看着这位从小就在身边的长辈,唯独在郎东面前,他可以流露出怀疑和动摇,只有郎东不会背后捅刀,郎东一直坚定不移地和他站在一个阵营,即使在向他父亲复仇的事上也没有改变过立场。
“他已经答应把孩子生下来,至少这一个月,我还有机会……”然而对上郎东悲悯的眼神,庄灵一头埋在掌心,使劲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这几个月他过得浑浑噩噩,什么大计什么复仇什么天下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不择手段地逼迫丁穆臣服,带着这数十名身怀异能的精锐从大梁皇都劫走韩衡,是他从来没想过的冲动之举。
庄灵手掌摊开又用力握起,他掌心全是汗,眼圈微红地直愣愣盯着桌面蜿蜒的木纹。
“郎叔,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庄灵脑袋猛然撞在桌上,砰的一声巨响,他前额迸出血来,怒目望向他最信任的郎东,涩声道:“我要是知道……要是知道……”庄灵鼻翼不断翕张,话语哽在喉中说不出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扪心自问,那个时候,知道天裔族男人生子会折寿,你就不会让他生了吗?”
庄灵沉默了,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说:“我至少会仔细考虑,不会一冲动一上头就……郎叔,你不能让他离开我,我受不了,这几个月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庄灵手臂在桌上漫无目的地扫动,他急促喘息着说:“韩衡不在我身边,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人抓回来,怎么把人关起来,只有他在,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混乱的眼神冷静下来,庄灵用力抿紧嘴唇,精光自目中乍现,“郎叔,他现在是我的软肋,你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已经是了,谁握着他,谁就握住了我的弱点,我没办法……”
“所以我帮你看着他。”郎东站在庄灵面前,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岐书,听着。”
庄灵满脸都是郎东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脆弱。
“让米幼和丁穆跟着,木染在你手里,丁穆不敢有二心。韩衡帮了米幼这么大一个忙,那孩子心眼不坏,他会尽心尽力保护韩衡。我也必须去,你说得对,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天裔族男人生孩子这回事。孩子三岁之前基本不能记事,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现在的你,拿什么和大梁明帝争,就算你能抢回人,也保不住他。”
庄灵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再则,”郎东握住庄灵的肩,“国师与明帝朝夕相对十余载,尚未能够开花结果,他二人命里没有这个缘分。你能让国师一次心悦于你,就能二次、三次、无数次地打动他。”
庄灵笑得比什么都难看:“不会了,他根本不想原谅我,他一看见我就想逃。”话声哽咽住了,庄灵苦笑着摇头:“是我自作自受。”
“那就放了他,做回你自己。”说着,郎东袖起手,“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你真的喜欢国师,就不应该让他痛苦。”
庄灵愣了愣,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韩衡,他就像心里空了一大块,怎么也填不满。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庄灵喃语着站起身,踉跄着疾步走出门,门框把他狠狠绊了一下。
兜头的日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白亮的阳光像极了韩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从来没有讨好过别人的庄灵想不明白,那张曾经生动的,会哭会笑会撒娇会讨好也会生气的脸,怎么现在什么都没剩下了呢?
这天韩衡一直睡到晚上才醒来,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窗户掩着只留了一条缝透气,庄灵没在他的床上,倒教韩衡好一顿意外。
他吃力地坐起身,激起一身大汗。两条腿肿得麻木,而且冷透了。韩衡屈起膝,才捏了两下脚掌,门扉的响动让他肩膀僵硬起来。
果然,庄灵还是来了。
韩衡跟没看见他一样,继续捏脚。
“醒了,饿不饿?”
这人怎么还好意思跟没事人似的每天在这里晃悠。韩衡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他生不起气来,有一句话他现在才觉得说得睿智而通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看韩衡在捏脚,庄灵从被子里摸到韩衡另一只脚捏起来,不无关心地问:“很酸吗?难受的话,我叫郎叔过来看看。”
“不用。”韩衡冷淡道。
庄灵一面给韩衡捏脚,一面皱眉:“怎么这么凉。”
随即韩衡脚底触到暖呼呼的一块皮肉,是庄灵直接解开衣袍,坐在床的另一头,把韩衡的脚揣在怀里,拢好被子,用体温给他暖着脚。
韩衡一眼也不想看他,漠然地望向窗户。
“今天晚上月亮很圆,想不想看看?”
闻言韩衡低下头,一脸不感兴趣神情恹恹想睡觉的样。
庄灵略蹙了一下眉,按捺着胸中那股憋闷的邪火。
“想睡觉了?”庄灵小心翼翼地问。
才睡醒的韩衡一丝睡意都没有,但除了睡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逃开眼前这个狡猾可恨的人。
“那就睡吧,我陪着你。”
庄灵爬进被窝,火热的胸膛贴着韩衡瘦得硌人的背脊,他的手自然而然圈住韩衡,掌心搭在他的肚皮上。
“韩衡。”庄灵把脸贴在韩衡突出的脊骨上,小声地叫他,一只手去摸韩衡的眉毛,顺着仍带着疤的眉角,他摸到韩衡的眼睛,那双对他不是冷漠就是憎恶的眼睛现在安安顺顺地闭着。
“两个月前,你还那么喜欢我,你都不知道,你一看着我,我心里就高兴,郎叔告诉我你怀孕了那天,我高兴得都昏了头,我从来没那么高兴过,就想把你捧在手心里,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等你生下孩子来,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在一起。韩衡,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伤害,你不是喜欢钱吗?只要你开口,金山银山我都可以给你,你想睡在银票上打滚都行。”那话声变得茫然而困惑,“只是半天而已,这些就都没有了,你千方百计想跑,利用我对你的信任。你送给我的东西我真的很喜欢,但要是你想用那个换我放你走,我就是绑也会把你一起绑到前线去,只有我亲自守着你,你才跑不掉。让谁看着你我都没法安心。”
庄灵的手刚移开,韩衡就睁开了眼,他空洞地望着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一道清亮月光,月光一片银亮地投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