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葬礼后
巴特勒老先生的葬礼是在一个晴天。
那一天,查尔斯顿的街道没有多少风。海水的咸湿味很淡,更多反而是秋日里枯叶碎裂后散发的清香。斯佳丽穿着裁缝店匆匆赶制而成的丧服,安静地站在人群的末尾送走了这位非常传统的老先生。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葬礼的仪式已经完成了。前来悼念的人们很有默契地挨个上去向巴特勒老夫人或者安妮塔小姐表示慰问，回忆与老先生的交往,并称赞他的品行。安妮塔哭得眼睛通红,而巴特勒老夫人也是抿着嘴唇,眼泪一滴滴自褶皱的面皮上滑落。
瑞特・巴特勒则肃立在墓前不远处,眉目里藏着的是深深的厌恶。这厌恶是对墓里的人，对这些悼念的人们,对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还是对他自己本身――斯佳丽无从得知。她只能咬紧了下嘴唇,指甲刺着掌心,充满担忧地凝视着那个孤身一人、仿佛被全世界所抛弃却不曾弯下脊梁的男人。从刚才到现在,没有一个参加葬礼的人是上前去慰问他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走向他的母亲和妹妹。就算是刚才举行葬礼的时候，也没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斯佳丽因为关系较远只能站在最后几排，耳边偶尔还能听到女人们自以为隐秘地声讨着不孝子巴特勒，真是要多心焦有多心焦，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最后这些感情全都化为满满的心疼。
斯佳丽不曾体会过瑞特那种深深的厌恶――是什么样的厌恶能持续那么长时间，直到当事人一方的死去都无法给另一方解脱？斯佳丽恐怕她这辈子最恨的人便是乔纳森・威尔克森，然而与那个叛贼的前尘往事,随着她那一枪也彻底成为过去。和瑞特比她的确是幸运的，至少她是在一个幸福快乐的环境中长大，享受所有亲人的关怀，最多与妹妹有点小小的不睦。她从来没有承受过亲人鲜明的憎恶、失望、厌恨、放弃，或者驱逐？其中任何一样让她想想一下埃伦这么对自己都能叫她立刻因喘不过气昏过去！斯佳丽这一刻想做的只有走上前去，拉住瑞特・巴特勒的手，告诉他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拥有她。
也许她的注视太过明显，连波琳姨妈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小声警告了几句诸如“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离远一点”这些出于关心却令斯佳丽心生苦意的话。斯佳丽含糊过去，打定主意不在此处起争执。终于，人潮慢慢地、没有声息地渐次散去了。斯佳丽两三句话打发走姨妈，然后直接脚步匆匆来到那个散发着孤寂与厌憎的身影背后，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从后面拥抱住了他。
她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后背上，什么都不去想了。她搂住他的时候他并没浑身一震，因为他的身子自始至终就是紧绷的，看上去已经这样僵硬了几个小时。斯佳丽叹息着把脸埋入他的后背，过了很长时间，她听到瑞特发出一声叹息。
“斯佳丽。”
“陪我出去散散心。”她沙哑着嗓子要求道。然后，感到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
车轱辘在地面上压过的声音十分单调，配合着马车摇晃的节奏，油然而生一种孤寂。斯佳丽和瑞特并肩坐在一架轻便的双人马车上，瑞特握着缰绳。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
空气里的咸湿味重点儿了，查尔斯顿的海应该就在很近的地方。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明净辽阔，枯黄的秋叶有着浓艳的色泽与清脆的响声，上空一行大雁悠然而过。街面上没什么人。马车上的两个人共同保持了沉默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由瑞特先开了口。他没头没脑地问道：“这是你在查尔斯顿的第六天？”
“嗯。”斯佳丽答道，闷闷不乐，“妈妈如果愿意给我回信肯定早就到了，但现在……”她本来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自己的烦心事儿，但瑞特提起来了她也就自然而然说出。此刻又想起这一桩，不由郁郁不乐。
瑞特轻声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好似打算安慰两句。然而斯佳丽下一刻便打起精神，一把抓住他胳膊，凶神恶煞一般道：“所以你参加完葬礼伤心难过完了得跟我回塔拉找我妈妈解释去听见没有！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过来而且过去的五天里你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见面！”
瑞特哑然失笑。
斯佳丽好像天生有在困境中焕发斗志的能力，她很容易就给身边人带来鼓舞――至少，在她这一番忘情的吼叫后，瑞特奇异地感到自己的心情好多了。他禁不住心头一暖。
“好的，我会陪你回去的。”瑞特柔和地说道，态度之好令斯佳丽睁大了眼睛。
“你真的是瑞特？”她怀疑地问道。
“……既然你已经默认自己是我的准未婚妻？”瑞特不动声色补上后半句。
好的，这下明白了，是真的！
“那种时候我能否认吗？”斯佳丽也说不上是恼羞成怒还是气急败坏――总之有点儿生气还有点儿高兴就是了，她横了瑞特一眼，“我又什么都没答应。”
“仪式会补上的。”瑞特含笑道，看到斯佳丽想反驳却又担心话太冲伤着了刚经历父丧的他，他不禁又乐了。她这样一闹，他的确觉得好多了。
到最后，斯佳丽也没真正支吾出什么有杀伤力的言辞来。一声轻哼就结束了关于未婚妻问题的对话，只不过心照不宣间有什么默契已经被定下――令彼此都感到未来可期。
又是一段无话的路程，但这次斯佳丽明显感到瑞特的沉默中正酝酿着什么。果然，过了一会儿，瑞特又一次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语气很轻松，然而斯佳丽却分明从中听到一种淡漠的意味。他道：
“我肯定他死得并不难受，就像我就并不难受一样。”
“瑞特！”斯佳丽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瑞特冲她安抚似的笑一笑，继续说道：
“我父亲……也许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不难受还假装，总不像话，对不对？刚才我可能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情绪不太好。但是那些事件里有他参与的，他给我的……都是些负面的。斯佳丽，我是真的不为他难过，他解脱了。我为过去自己遭受的以及我当时居然在意感到难过――甚至尖锐的愤怒。”
斯佳丽抿着嘴不说话，安静地听他诉说。
“这辈子都不记得我哪件事老头子赞成过……我们父子从没感情。我太像他父亲，那是个海盗头子，而他一心要当正派人。他打心眼儿里反感自己父亲，但他不能反抗他。我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更像我祖父，而他对我的不满就渐渐成长为厌恶，有几个瞬间我都以为在他眼中看见的是仇恨了。我承认我也没付出多大努力来改善关系，因为他讨厌的就是我骨子里的那些――从我有记忆起就这样。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生死前一笑泯恩仇，也不是所有的亲人就真正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也有一些就是像我们这样，彼此憎恶，恨不得根本没有关系。”
“呃――”斯佳丽有点儿想安慰他。她想说假若她和他组建一个家庭肯定不会是那个样子，但这话仿佛又有太多邀请的意味，斯佳丽没说出口。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呢？亲人间怎么可能没有爱意却只有憎恶呢？但瑞特所有平静的话语都明明白白显示着那些东西的存在。他继续说道：
“我父亲，他是那种体体面面的老派人，无知、固执、狭隘，一辈子就会按照老规矩办事。他死掉也许是件好事，因为他在这新世道里根本就茫然无措。我该庆幸他还没来得及拖上我母亲和妹妹，因为他本来也许是想这么做的……是的，是的。打仗时他们就开始受穷了，然而他不肯要我的钱……斯佳丽，我什么都能原谅，唯独不能忍受这个。他嫌我的钱脏，我偷偷塞给我妹妹他便大发雷霆退回来，我母亲私下见我也要被他斥骂――我母亲和妹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他的眼中充满着痛苦的怜悯，“乡下的房子烧了个光，稻田又变成沼池，城里的房子交不起税没保住，一家人就挤在黑奴都嫌弃的两间小屋里，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的……投机商的钱当然不干净喽。可他那么对我的母亲和妹妹――逼着她们和他一起饿死！老天啊！”瑞特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斯佳丽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他多少次这样真情流露。她不禁更加贴向他的身体。
瑞特平静下来了，冲她温存地一笑。然而转眼间，往事使他眼中又充满冷酷的快意。
“我没在被赶出家门之后就活活饿死叫他大吃一惊，又暴跳如雷。”他道，“他以为……他认为我得饿死，好维护巴特勒家的名誉。结果我靠赌博和玩牌混饱了肚皮，他简直不相信巴特勒家族能出这么个赌棍……他恨我是他的种。我也恨。但是我母亲爱我……她一直想见我，但只能想方设法撒谎出门，在我闯封锁线经过查尔斯顿那几年――回回老头子发现了都要冲她怒吼。他是真的很失望我没有死去――我被他赶出家门时查尔斯顿的老派人们幸灾乐祸，夸他干得漂亮，夸他正直。他把我的名字从那本家传的《圣经》上划去起就当彻底没我这个儿子了。”他大喘了口气，道，“‘如果你的右眼使你犯错，就剜掉它丢弃’。野蛮人一样的词句吧，是他最喜欢的《新约》里的。我是他的长子，是他的右眼，也是他认为的罪孽，所以他就狠心把我丢弃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显得过于平静了，仿佛在俯瞰过往的痛苦，而不把自己真正投入进去。精神被从记忆中抽离，来到一片混沌的上空，世界归于沉寂。
唯有过往的伤痕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