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信枫白日在实验室监测数据,培养植株,这里面有一部分是顾退之从前做的,可是顾退之现在看不见了。
信枫以前不是做这个的,有很多东西他需要从头学习。世界科技飞速发展,经历工业革命、量子革新之后,人们迎来了人工智能的超智慧时代。50年代世界性裁员,70年代爆发了“人机战争”,你来我往诸多来回,战争收割机无形中剥夺了无数人的生命,终于止戈。人类奄旗休兵,来好息师。在这个十年,太平洋上空的空间站传回宇外维度的探索信息。这是力挽狂澜般的一件幸事,另一个维度有适合人类生活的空间,人类追到了奇迹的尾巴。彼时世界“温室效应”不可逆转,海平面上升淹没了诸多城市,人们开始在空中建造“鸟巢”,这种建筑高悬在几百米的空中,人们通过空间器、飞行器或者高空轨道穿梭其间。在十二国联合实验的“地理性生态能源循环系统”工程失败后,地上的环境进一步恶化,人类进行了大迁移,部分科研人员留下来,依旧在地下进行着无休止的实验,偶尔接受外界传来的指示。某次科研途中整个小组不幸遭遇了辐射,很多人丧生,而顾退之丧失了五感,部分实验项目被迫暂停,可是他放不下,机械已经可以完成大部分客观观测归纳,信枫接手了剩下的内容,帮他整理资料。
因缘际会,在遇到顾退之以后,信枫的生活走上了新的轨道。
他们身处南极大陆地下的几千米深处,基地里有世上最尖端的科技系统,计算机模拟出仿真的生存环境供他们生活。庞大的数据库中保存着漫长时间内地球万物生长的形态,指令化作阳光风露,水宿山行,模拟的一切如此真实,让人置身其中,仿若依旧存在于地球表面,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雀鸟顺滑的羽毛。陆地上已经不适合生物居住,辐射导致了变态与变异。在地上,计算机控制机械在植丛和雨林中寻找植株,他们在地下的培养室内观测种植,保存濒危物种,寻找生命的延续方式。信枫偶尔会去地面上,更多的年月在地下度过。
顾退之的身体机能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只是他依然看不见。
尽管他已经习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看不见的时候,其他感官会逐渐变得敏锐。他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虚拟出的环境足够真实,寒来暑往,他听得见海生潮落,雨滴长叶,他闻到花香,伸手触摸到蔷薇丛中飞舞抖动的蜜蜂。他头脑清醒,利用器械的辅助可以进行快速的记录和运算。
他偶尔会感觉到信枫散发出的伤感情绪,来自对他的愧疚与心痛。但是过不久信枫又变成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情绪收敛而不外露。
本质上,信枫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亦师亦友,慢慢教导他,让他找回生存与表达的方式,帮助他康复,扶持他成长,纵容他的任性。他们一路走来,相互帮助,逐渐了解,打开封存自己的壳,展现出内里的颜色。
信枫在植物方面是个新手,顾退之在能够行走之后开始频繁出入实验室。他的生活十分规律,上午时间和信枫呆着培养植株,下午休息或者开着朗读设备听资料。无水培植技术已经分外成熟,缘毛鸟足兰盛开在空气里,它的根部悬空在培养仓中,顾退之扯着信枫蹲下趴在地上,让他仰望那些燃火含笑的花朵。
“能看到小女孩的脸吗?”顾退之贴着他,用手比划道:“带着小红帽,穿着粉色的裙子,有的还扎着小辫子。”
“像吗?”
“很像。”信枫直接仰躺到了地上,那些红色的萼托着小灯笼般圆润的花朵,花瓣合拢着,做出静女的形状。当他仰望,圆弧里就探出一个小姑娘的头,好奇张望,安静窈窕,跳着圆舞。
他把兰花新开的样子拍下来,录入信息,“缘毛鸟足兰,SatyriumciliatumLindl,微子目,兰科,鸟足兰属。2082年1月10日。”
顾退之喃喃道:“花期延迟了一个月。”他思索了下,让信枫调控气温和酸度,记下气孔开合度。
计算机快速地给予反馈,处理信息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信枫把实验室的环境模拟成墨脱雨林的形态。高大的灌木升起来,空中水粉一样淡去做底色,那是纯粹的蓝与白。天幕下是被风追逐奔跑的巨木。这些高大的植物仿若巨大的画笔,树冠羽毛一样涂抹在风景中,它们飞奔着,追逐着,贯穿白色的雾。
他们处在半山腰上,深山幽谷里飘出浓浓的水汽,。过了不一会儿在他身侧闪烁出光点,凝成一株花木,宛然是培养仓中的那株。他拉着顾退之躺在溪边的草地上,引导他去触碰那株盛开的花。
顾退之很兴奋。
“这是她的手,”信枫拉着他的手缓缓移动,“这里是裙子,上面还有图案。”最后他们的手把整棵植物都仔细触摸了一遍。柔韧的花朵纤维鼓出弧度,顾退之捏到了小姑娘的脸,忍不住说,“你真可爱。”
过了一会儿顾退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在这片雨林中走动,触摸着植株,闻它们的气息,然后猜测品种。
高原孤岛中,他踩在腐败的落叶上,厚厚的腐殖质柔软湿润,头顶巨大的灌木遮蔽光亮,只有空隙中露出些许光斑。
他抚摸着树干,一棵一棵慢慢漫步过去,迎着源源不断扑面而来的、微凉的、清新的雾气。
信枫在他旁边撑起胳膊拿过一台平板光屏,靠在培养仓下的柜子上看着资料。有时候抬头看看顾退之在做什么,权当放松,他向后仰靠着头,大部分时间很沉默,看一会儿继续低下头工作。他伸着腿,在顾退之走过来的时候恰时蜷起,等他走过去再伸开,空地宽敞,足够舒服。他们互不打扰,偶尔交谈几句,顾退之和他确认着植株信息,讲一些趣味轶事,植物的列门纲目,相关的花鸟鱼虫,他有时也会提起自己的科考见闻,某些经历可谓惊心动魄,信枫听地认真,提出问题或者纠正他。他们也会辩论,为了一个问题你来我往,从天南地北讲到晚上的自然模式定为伦敦一点钟的泰晤士河还是墨尔本二十二点的钟声。信枫写写画画,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最后他们并肩躺着,手交握在一起,反扣住地面。
天上刷刷地发出轰鸣的水声,暴雨连绵不断滂沱而下。雨帘落在树叶上,划出淙淙的细流,再从遮天蔽日的叶羽间漏下,砸在满地枯败的土壤里,浸润渗透。
桫椤下潮湿阴暗的泥土中爬动着昆虫,有动物从他们身边跑过,呼啸着,羚羊跳过草丛,灰叶猴托着长尾,依偎在一起,躲在山洞旁扒虱子。这里有威武巨大的岩石,清澈深邃的潭水承接着一贯而下的瀑布。
顾退之抹了一把脸,手心残留着潭水冰凉的气息。
他忍不住说,“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