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昔日重现 A Déjà vu
泰北风清水美,七月份旱季将尽,天气凉爽。
苏迦的住处在一座山下,是典型的当地民居,芭茅搭的屋顶,竹篾编的墙壁。屋前有一个小院,用篱笆围起来,里面是一畦菜地,外面放养了一匹毛色鲜亮的马。房子四周长了些舒展曼妙的植物,几棵不知名的树,树上的花都已经谢了。因为地势低,夜里如果下了雨,隔天一早,门前会有一条蜿蜒的水道。
申请这个义工项目前,苏迦其实并未多想。因此听到任务里包括了修排水沟,挖蓄水池,暴雨抢修断桥时,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在景色优美的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应是风雅得很的,只是苏迦每天挥锄挖渠,挑水担土,又兼有蚊虫骚扰,实在生不出什么诗兴。好在他并不娇生惯养,更兼温和好相处,没用多久认识了新的朋友,和同行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们混作堆。
住处很像大学宿舍,两人一间。苏迦的室友安德鲁是个美国小伙子,来自芝加哥,典型的具备自娱自乐精神的中西部人民,聊天话题千奇百怪,逻辑跳跃又诡异,常常说着说着自己就拍腿笑得乐不可支,留下一头雾水的听众们面面相觑。见面还不到两天,他和苏迦已经是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好战友了。
“我这辈子都没有来过这么靠近赤道的地方!真的!我印象里全球最热的地方是佐治亚,这里的纬度跟佐治亚差不多吗?那这里也长桃子吗?啊?不是吗?”
“你知道北纬四十度以北,全年都可以看到大熊星座吗?”
“米娅真美呀!你看到她那双灰眼睛没有?里面像有一个宇宙。俄国人都这样美吗?那冷战可真是毫无道理。”
米娅是俄罗斯人,她的全名实在太长,况且也没人能发出那个颤音,安德鲁叫她米娅,于是大家就都这么称呼她了。
苏迦也对米娅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她极富侵略性的美貌。那天他们刚下飞机,颠簸的双条车把同行的四个年轻人送到了邻近的另一个村子。不得已,他们只好拎着行李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步行。正是狼狈万分的时刻,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人骑得飞快带着风声,人早就连影子也看不见,只留下一缕颇有特色的粉香。当天晚上,苏迦靠着灵敏的嗅觉才分辨出,这个骑着辆旧得快散架的自行车俯身向前冲的同龄姑娘是俄罗斯人,与他是同一个项目的义工。
佐治亚州的桃子,高空天体和枭状星云,以及眼睛里有一个宇宙的俄国人,苏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一群激素过于旺盛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即使言语不通,即使住在深山老林里,也有本事把每天都过成狂欢节。
雨季将至,防汛成了头等大事。这群比小孩大不了多少年轻人被分了组,按照指示修修小堤坝,通通旧河道,工作量远不如当地的农人,可惜城市里长大的众人实在体力有限,每天的任务量男孩们尚能勉强交差,女孩们就吃力得多了。
某一天,苏迦和安德鲁完工后顺手帮了一把隔壁田里的两个姑娘,自那以后,互帮互助的国际合作就成了惯例。
当然,在安德鲁和米娅搭上话之后,睦邻友好的重任就交给了苏迦和另一个美国姑娘艾玛――
其时大多正逢黄昏,每一面水田里都倒映着一枚红澄澄的落日。安德鲁赤脚站在水田里,身上连带着头发都脏兮兮的,像一只刚在泥水里撒过欢的大狗。他凑在米娅耳边窃窃私语,蜻蜓在他们身边盘旋。
米娅的英语有很重的俄国口音,说什么都像带着大舌音。她发不好安德鲁的名字,索性按照斯拉夫语的惯例,叫他安德烈。
幸好安德鲁活泼多话的天性完美地弥补了两人之间的语言障碍。
艾玛曾经很是坏心地干扰过这对小恋人,指使安德鲁去做些琐碎小事。对看客心思一无所知的安德鲁跳进隔壁的水田拿回一只桶、一把锹,再或者其他什么鸡毛蒜皮的东西后,又坐回眼巴巴的米娅身边,这场景,艾玛每次都能看得乐不可支。因为捉弄这对恋爱的小鸟实在过于有趣,苏迦甚至都没有象征性地阻拦一下艾玛。
丰富的植物,多汁的水果,勤劳的居民,热恋中的情侣,还有温柔的、慵懒的,使人容光焕发、耳目灵动的空气,东南亚向这群年轻人施予了近乎慷慨的浪漫。
当然,苏迦并非没有抱怨。
安德鲁什么都好,就是干活时几乎不穿上衣――“我知道怎么把自己弄干净,但怎么把衣服弄干净就不太在行了”――他挥起工具,狠狠地敲落在松软潮湿的地面上,溅了自己一身泥。
这种胡搅蛮缠的理由,苏迦无从反驳也不屑反驳,只能忍受安德鲁炫耀他那身被器械严格锻造过的精肉。
不过到了晚上――
“洗澡实在是太麻烦了,还没有热水。真羡慕衣服,衣服有洗衣机,安德鲁可是只有安德鲁自己。”刚刚洗完澡的安德鲁擦着头发坐在床边,水珠沿着他精赤的脊背滚落,在床单上洇出一块块小小的痕迹。
苏迦将目光从手中的钢笔移到了安德鲁白`皙发达的背肌上,看了一会儿,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他收好了钢笔,摸出手机,开始刷游戏论坛。
“我会被这些敲骨吸髓的小东西折磨死的,”安德鲁哭丧着脸,委屈地数着前胸被蚊子叮出的红斑,“二十七个,苏,你知道吗?整整二十七个,后背上还有更多。上帝啊,资本家也比它们仁慈。你说我会不会死于失血过多?”
“大动脉失血才有可能危及生命吧。不过,东南亚常见的库蚊是JEV的主要传播媒介。根据目前你的情况,死于日本脑炎,应该比死于失血过多更值得担忧。”苏迦都懒得从屏幕上抬起头来。
“苏,你背教科书的样子非常像我的教授。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所剩无几了,讲课无聊得像个牙医。”
“我隐约觉得,你这是在夸奖我年轻又渊博。受之有愧,不过还是谢谢你,安德鲁。”
“……………不用客气,苏先生。”
繁重的体力劳动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熬,除了一天过去身上能洗下三层泥来。
整整一周重体力活之后,他们终于等到领队开金口:“周末大家好好休息,注意安全。”
话音未落,这群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的欢呼,只差没掀翻他们刚刚修好的屋顶。
“我们明天搭车去城里,一起去夜市,”暂时逃离了苦役的安德鲁看上去心情很好,相当雀跃,“苏,你会一起来的吧?”
住处离清迈市中心尚有一段不短的车程。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呆了一周,任是谁都有些渴望城市的热闹,面对安德鲁的邀请,苏迦自然从善如流。
清迈城的历史可追溯到14世纪。至今整座城市依然缺乏现代化的兴趣,显出一种懒散的旧,民居密布,屋檐交覆,不知年岁几何的墙基上苔迹斑驳;然而旧也旧得颇有风度,粗服乱头不掩丽色,住户商家们在门前的方寸之地遍植鲜花异草,娇红浅碧,缺乏打理却也生得奔放,毫不作态,自成一番气候。
一周里有七天半是晴的,云触手可及,天蓝得像块镜面,让人总忍不住伸出手去擦一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