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路 - 相伴 - 梦幻兽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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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上路

自大赢建朝以来,便与北元南北对峙,元人每每掠夺甚多,边地老百姓不堪其扰。本朝皇帝特意派遣了得力大将镇守,可那些元人往往是一小撮的,四处点火,抢了就走,甚是狡猾。朝廷便在沿途等地设置卫所,分散防治,因而需要的兵士总是供不应求,每每要在各地牢囚中临时征调。

但像现今这种情况却是少见,往年囚犯充军,是十分严格的,需刑部派人下来审核过,验明正身,施以黥刺,登记在册,方能开行。今日之事如此仓促,多半是情况特殊。

以牢囚之身充军者,终身服役,甚而累及后人。而且路上风霜雨雪,边地苦寒严冻,在路上死去的且不必说,即使到了边地,许多人也挨不了几年,踏上充军之路实际上就是走上了死亡之路。所以,听说要被发配,那些囚犯反应激烈也不足为奇了。

然而这是无法反抗的,吃完了早饭,一拨人等便被逐一记册,然后往脖子上锁上铁链,拴成一长串,被驱赶着上路了。这时候虽省却了枷,手脚也不必上锁,然而被冰凉的铁链禁锢着脖子,相距不得过大,囚犯们行走间要大约保持一致,也是极受限制的。此法的好处是不必怕人逃走,行进速度也可加快,于看管的人也是省了许多力气。

早有许多人得了消息,奔出来看热闹。特别是那些牢囚家属,哭哭啼啼的在路边候着,这个拉那个扯,都被押解的军士无情地呼喝着,驱逐着,情状十分混乱。有人便趁乱塞给自己儿子或兄弟一些衣物干粮,对于这个军士倒没有理会,有吃穿倒是好的,免得在路上死的人多,白走这一趟。

宋然如同失落了家族队伍的小兽,夹在人群中惶惶前行,总觉得这不是真的,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办,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弄清楚,还有许多人要见,要说话,要嘱咐……他的步子是机械的,眼睛却在焦急张望,哪怕看到一个吕府的下人也好啊!可是挨挨挤挤围观的人群里,俱是陌生的脸孔。而他左边有个军士,不时甩甩鞭子催促着,所以他不得不顺着前边的人的脚步走啊走,眼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了。

“宋然!宋然――”忽然,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他连忙抬起头四处张望,只见一身灰黑的姚笑,正推开了人,挤到前边来,手上拎着个包袱,一看他,忙急急地跟着,边把手里的包袱塞过来。

“快,拿着!”

宋然努力伸长了手,堪堪够到,一把将包袱扯了过来,脚下却不能停,被后边的人推了两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扭回头大声问着:“姚笑,我二哥怎么样了?”

“啊?!哦,我打听了,没事,没事!”姚笑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努力跟上队伍的步伐,嘴里应着。

“等庞非回来,你告诉他――”宋然又喊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这句话,两边护着队伍的军士便开始驱逐起围观的人来,因为已经到了北城门,需停下来整队,恐防那些家属蜂拥而上,所以一些军士便把人群统统赶远,中间留出一个大圈来,另外的军士便喝令队伍里众人站好,有东西的,便把东西拴在手上,打了结以免累赘阻了路,影响行进速度。

宋然眼巴巴地看着姚笑被赶得远远的,自然是无法对话了。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个鼓囊囊的包袱换到左手边拴好,又抓开一点套在颈上的铁链,憋闷不已,千言万语都只能哽在心头。

吕城,府衙外,围观的人群早随着牢囚队伍的离开而散了,只有那声声叹息,纷纷言语仿佛还在风中飘荡。

“好了,总算尘埃落定,咱们也该上路了。”年轻文士自言自语,拍了拍身侧的马,一眨不眨地盯着路那头。

少顷,一辆马车驶过来,车窗被修长的手指掀起,露出男人的一双眼睛来。

年轻文士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等马车过得一阵,方跨上马,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出了城门,便下马,钻进早等在那里的马车,须臾,车子便扬鞭而去。

而在另一边,却有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急促驶来。

“唉,已经到了,可以慢一点,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给你颠碎了。”老人家的声音里满是埋怨。

“王老先生,您担待点,都是路上耽搁了,说不得要加快些儿。过后我重重谢您!”车夫绷着一张脸,俊眉紧皱,随口应着,眼睛却直盯着前边的路,恨不得一鞭子就抽到吕府门口。正是莳风。

车子驶进街道,莳风边赶车便打量四周,心里有些疑惑,奇怪,怎么这儿好像开过大戏似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甚是凌乱,两旁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大事。不过他也没多想,很快便把车子就停在了吕府门口。

他跳下车,跃上台阶,平时坐着立着的门人却一个也不见,他用手捶了几下紧闭的大门,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毫无动静。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几步跑回车,把正准备下车的老头子又塞了进去,一扬鞭,把车子刚到了侧门。

“开门,开门,大夫来了,是王老大夫――”莳风拍着门,边压低了声音叫着。

好半晌,里面才传来声响,门半打开了,露出个丫鬟的脸来。

“我是去请大夫给二爷治伤的,快带路!”莳风迫不及待地说完,又回头把老人家搀下来,边往里走边问:“二爷怎么样?你们三爷呢?”

“嗯?”他没听到回答,转过头去,那丫鬟却是满脸泪痕,一动也不动的还站着。

“怎么了?!”莳风手一紧,一颗心砰地一跳,不祥的预感猝不及防袭来。

队伍是往北走的,沿途经过兰西,北濠,再北上就不是宋然所能知道的地方了。

他从前也听说过囚犯充军发配的事,也和庞非跑到兰西城靠城门的土坡上,看百户拉着人像拉牲畜一样,从尘土弥漫的泥地上过去。幼童的心还不识事务,但看到那佝偻着身子的囚犯,脖上带枷,双手被粗麻绳拴绑,被牵着拽着艰难前行,也知道可怜。想不到今日,自己也走上了这样的路,真是造化弄人,苍天无眼!

一年前,也是冬日,他被吕宋峤带上马车,在温暖的车上沉沉睡去,醒后便是富贵人家,便是人间温情,现在,却又顺着这条路走向人生的低谷,走向黑暗,甚至是死亡。

到达兰西,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又有一拨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约莫二十来个,是从这边监牢里征调的,兰西城小小的街道上又上演了一番生离死别,那些新加入的牢囚跟在他们后面,呜咽着,哭喊着。

宋然只盼舅母不知自己出事,莫要见面的好,徒惹伤心。他低着头,不时用手挡一挡脸,几缕头发垂散下来,只盯着脚尖,对身边的情状一概不理,果真没有人注意到他,很快,小小的兰西城便过了。

眼见城门在前,人群里的哭泣嚎叫之声此起彼伏,夹着走动时铁链抖动发出的铛哗之声,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尤为凄楚。

宋然心中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想来舅母一个妇道人家,定是无人到她跟前嚼舌根的,自己的事肯定她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也好……只是过年舅舅回来,必会到吕府上寻自己,那时可又是怎样一番情形?那是自己又将在何方?征途漫漫,犹未可知!

宋然心下苦涩,泪水将要涌出。他吸了一下鼻子,仰起脸来,看看昏沉的天空,然后把视线投向两边荒凉的高山,灰扑扑的土坡,这可是他和庞非一块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此一别,日后怕是在梦里才能再见!

他的目光掠过一群挤在土坡上看热闹的孩子身上,一个愣神,忽然和一个孩子的眼睛对上,他的心猛地一缩,那是喜哥儿?!

只见孩子呆愣着,张大了嘴巴,目光直直地盯在宋然身上。宋然忙别过脸,低下头,跟着前面的人快快地走过去,不敢再看。

队伍从土坡下过去,穿过城门,尘土弥漫,不时有人咳嗽几声。宋然忍不住回头张望,远远的,他看见喜哥儿小小的身子飞奔起来,朝着自己的方向跑着,嘴里大声呼喊着,一双小手不断挥舞,不顾一切地跑来……

宋然喉咙发紧,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孩子跑到了土坡尽头高高的坎上,摔倒在地上,向他的方向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拥抱什么的样子。遥遥地,风中传来嘶哑的破碎的声音,肯定是在呼唤他,可是,声音渐不可闻了,他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仍固执地定在那里。

喜哥儿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宋然哥从这里过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或许他心里也朦胧明白吧?他回去后会怎么跟舅母说?她们母子几个该是怎样的惊愕,悲伤?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受罪,而是那些爱着自己的人,知道自己受罪时,他们的心必定日夜煎熬,生死不知的痛苦和念想将会萦绕他们一生。是的,你可以猜测到那种情形,真令人无法承受。

泪水迷糊了宋然的眼睛。

“喂,看路!”前边的罗二不耐烦地嚷了一句,回过头来把宋然了一把,“撞到我了,你没眼睛是不?”他恶狠狠的,一低头瞧见宋然似乎是哭了,张了张嘴,下一句骂人的话便没说出来,又掉转头继续走。

宋然抬手擦了擦眼睛,灰尘蒙在眼睫毛上,粘糊糊的,使得他眼前茫茫,只见到一片的脊背,俱是灰不溜秋,与上头灰蒙蒙的天空相互映衬,单调又压抑。

此去,便是出关无故人,归期未有时,从前种种,譬如隔岸之花,永不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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