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闻道长安似弈棋
自从明珠察觉闻静思鬓发被削去一截后,他便寸步不敢离。幸好次日晚雁迟如约偷偷潜入寝宫汇合,才不至于守护闻静思还要传递消息,弄得分身无术。
徐谦不常来,每次都有侍卫跟随在门外等候。诊脉、答话、递纸、耳语,没有一字明示皇帝会康复如初。皇帝依然昏睡,徐谦特制的褥疮膏药却对收敛生肌十分有效,加上闻静思日日为皇帝按揉身上四肢关节,长期压迫的背部肩膀,日日擦身替换干净的衣衫。那些溃烂的地方每次看,都可觉察比前一日更好一些。
闻静思无事可做的时候,会拿着书坐在床边为皇帝诵读。不论哪本,不论哪篇,偶尔读到动情处,径自放任自己沉溺在心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雁迟来的第二日夜晚,偷偷潜回了闻府,三更天即回返。闻静思未曾睡着,听到雁迟回来时刻意踏出的脚步声,翻身坐了起来。雁迟知晓他担心,轻轻唤了声:“公子。”
闻静思披上棉袍道:“来坐。”
明珠从梁上下来,与雁迟一左一右坐在闻静思身边。室内昏暗无光,却妨碍不了两个武将的眼明目精。雁迟为闻静思拢了拢前襟,道:“一喜一忧两个消息,公子先听哪个?”
闻静思道:“忧先说来。”
“凌家已查实禁军总教头江以深叛出。他手下亲兵不多,仅三百人。宫内一百五十人护卫东宫后宫,宫外城内一百人随时调动,城外五十人探听各处消息。今日凌老将军得太子令,关闭了城门,正好方便卫将军暗中带人清理这一百叛军。后宫除了皇上和几位太妃、贵妃之外,无需多顾及,由凌孟优亲自带凌家暗卫准备将人悄悄接走,以防太子挟持为质。”
闻静思又道:“喜呢?”
雁迟露齿一笑,道:“宁王此刻已在城内。”
闻静思大吃一惊,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道:“他不是还要两天才到?怎么就到了?”
雁迟与明珠相视一笑。“宁王嫌两千骑兵太慢,只带了五百精兵快马赶来,其余兵马随后就到。他与五十亲卫乔装打扮潜入京城,明日一早,等凌将军接了皇上出宫,即刻入宫擒拿太子。”他停了几息又道:“太子伙同几位医正在皇上的五石散中加入甲子桃粉,已有人证物证。不止他一个,皇后肆意篡改皇子生身医案,是欺君大罪,虽不能判诛族之刑,也总能收回宗家手中的部分权力。”
“一箭双雕之计。”闻静思叹道:“外戚干政,猛于狼虎。宗家淫浸朝堂日久,一夕之间难以拔除,未免朝廷动荡,伤及根本,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明珠触及朝堂多年,比闻静思看得更清:“朝朝代代都忌外戚,掌控得好,是一大助力,一旦失了掌控,无疑是祸害。铲除起来,更是震荡国本。”
闻静思沉吟良久,最终舒展了眉头,感慨道:“贪恋权利,为官不仁,总会付出代价的。我们睡吧,明日等凌将军安排。早一日了结此事,皇上才能早一日康复。”虽知这是不可能之事,也始终希望多说几次,就会变成事实。
次日一早,闻静思进入内室,揭开床帐,一贯昏睡的皇帝今日竟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过来。他大吃一惊,呆了一瞬便跪拜下去,口称万死。萧佑安盯了他片刻才认清眼前人是谁,长久不说话的嗓子黯哑低沉,只以气发出个“水”的音。闻静思心领神会,忙从一旁暖箱里取出瓷壶,斟满一碗温水,小心扶着皇帝坐起,一口一口喂入喉中。
过了一刻,萧佑安缓过气来,巡视四周,虚弱地开口道:“太子呢?”
闻静思斟酌道:“太子在东宫。”
萧佑安略弯了唇角,又道:“曦儿呢?还没有进京?”
闻静思眼皮一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萧佑安身体虽病重,头脑却清醒过来,看出他犹豫不决,直言道:“既然知晓为何隐瞒,欺君犯上让朕如何留你!”
闻静思脸上一片惊愕,只得咬牙如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宁王现已在城内。”
萧佑安闭上双眼,神色安详。“好,好极!”
闻静思不知其意,试探道:“皇上,凌将军今早就会接走皇上,几位太妃与贵妃也会一起出宫。”
萧佑安双眼睁开一线,衰老的眼珠却仍有君主的锐芒。“朕,不走!朕要看看那逆子,会为了皇位,如何狠心。”见他张口要劝,截道:“把窗打开,气闷得很。”
闻静思只得听令,开了窗,撤换熏香,将炭盆挪出室外。恰好小太监来送膳食,闻静思佯托红花香膏已用磬,让他将余言请来。那小太监年岁尚浅,比起侍候半死之人,他更喜欢跑个腿耍耍威风。即刻放下托盘,应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去了。闻静思捧了米粥,双膝跪在足乘上,一勺一勺给萧佑安喂食。
萧佑安看他手法熟稔,摸摸自己的头发胡须,又揉揉腰背,心理有了底。喝下一碗稀粥,身上才有了些许暖意。“你坐罢,朕有事问你。”
闻静思见皇帝神态从容,似对自己的遭遇全然不顾,也不知他私下与萧韫曦有何谋划。皇帝并不知闻静思心中的忧虑,细细将他端详一番,记忆中的如沐清风如今不见分毫,只余满面疲倦。“你如何进宫?仲优没让你躲避风头?”
闻静思道:“臣不欲做独善其身之事。”
“荒谬!”萧佑安低声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你那个老狐狸父亲没有教你么?”
闻静思低头笑了笑:“皇上,父亲只教过臣人生自古谁无死。”
萧佑安也笑起来,重重咳了几声,在嘴边的帕子里吐出两口带血的脓痰。闻静思还未来得及慌张,门外便传来徐谦的声音:“草民奉召前来给皇上看诊,闻公子可在殿内?”
闻静思忙不迭的走了出去,整肃了心神,请徐谦一人进门来,又吩咐那领路的小太监烧壶热水备着。徐谦刚一进门,就被闻静思拉入内室。“皇上醒了,你快来瞧瞧。”
徐谦只觉得抓着自己手不仅湿冷,还微微颤抖,抬眼去看人,却见一贯冷静自持的人竟是满脸惶恐,暗暗笑了一笑。“闻公子莫要慌张,草民这就为皇上诊脉。”
两人来到床前,徐谦还未来得及下跪行礼,门外竟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连通报也没有而直入大门。闻静思怒目而视,当头一人身高八尺有余,甲胄整齐,一手提刀,满脸肃容,正是禁军总教头江以深。身后紧跟而来的萧文晟阴沉着脸,一双恶毒的眼睛看过徐谦、闻静思最后落到床上的萧佑安,脸肌轻抽,沉声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我死,你们也要陪葬!”
江以深冷哼一声,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最近的闻静思。不料他手伸出一半,眼前金光一闪,朝大开的胸膛直射而来。他顾不上闻静思,连忙飞身后退,险险避开这当胸一剑。雁迟在粱上将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软剑脱手而出,一击不中,钉在地上,入石三分有余,剑身嗡嗡作响,仿如怒斥。
雁迟既已出手,就没有不战的道理。他持剑横在胸前,冷声道:“胆敢上前一步,拿命来抵!”
江以深见到是他,紧了紧手中刀柄怒斥道:“黄口小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雁迟不欲做口舌之争,软剑一振,直刺上前。江以深与他同为武官,多少知道他武艺超群,不敢大意,提起全副心神来迎战。萧文晟见他二人刀光剑影斗成一团,一挥手,命令身后的侍卫道:“将他二人拿下!”
闻静思掩着徐谦一退再退,退至御床边。上前的四个侍卫还未走两步,只听“噗噗噗噗”连续四声,四个侍卫齐齐手捂脖子软倒在地。萧文晟仔细一看,四人颈侧各插了枚银镖,伤口乌黑泛青,显然浸过剧毒。他与剩下的侍卫大惊失色,抬头去寻。明珠稳坐粱上,居高临下处惊不变,两手指缝各夹了三枚银镖。镖尖闪着冷光,仿佛毒蛇的利齿,只要他们妄动一下,就会刺穿脖子,将毒液溶入血脉。
跟在萧文晟身后的太监抖了抖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殿下,殿下,咱还是快逃吧。江将军就要不行了。”
萧文晟哪里想到闻静思身边还有这两个高手在暗处护卫,如今算是功亏一篑。他混身冷汗,大气不敢喘,挟持闻静思与皇帝这条道已经不能再走,正要准备转身弃逃,门外又是一阵整齐的脚步逼近。萧文晟面色瞬间惨白,一咬牙,右手抓来那内侍掩在身侧,左手抽出侍卫的腰刀,径直冲向闻静思。明珠神色一凝,一抽腰间软锁,足尖一蹬,人便飞了下去。闻静思正面对着冲来的萧文晟和哇哇惨叫的内侍,心跳如鼓汗出如浆。他还不及反应,窗外一只羽箭飞射进来,正中萧文晟的脖子。而明珠的软锁此时也缠上两人的腰腹,他内劲一吐,五指一扯,竟将两个成人甩在了三尺开外。萧文晟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瘫软在地,一旁的太监额头朝下,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江以深被这一场动静分了神,一个不慎手中刀飞脱出去。见雁迟软剑架上颈间,自知再无活路,反手一击天灵盖,血液脑浆四溅,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剩下的几个侍卫见两位主事都是这般下场,纷纷丢下武器求饶。闻静思对此起彼伏的痛哭声充耳不闻,双眼紧紧盯着门口那一身银白甲胄,手持长弓的宁王。
箫韫曦向他颔首安抚,将长弓交给身旁的凌云,直径向御床走去。越过萧文晟身旁,对他的挣扎翻身也视若无睹。
闻静思见他神情冷肃,双眉紧蹙,眼中三分怒意七分忧心,便知他日夜兼程赶来,也定是担心父皇安危。他退让开来,轻声道:“王爷,皇上今晨才醒,龙体尚虚。室内血气污浊,唯恐冲撞皇上。”
箫韫曦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凌云令道:“都拖出去,叫人将此处洒扫干净,不得有一丝血气。”
凌云抱拳称是,指挥着身后士兵将江以深的尸体抬至门外,又把叛逆的侍卫押解出去,最后来拖萧文晟,萧佑安伸手一指,道:“留下他,朕有话要问。”
凌云领命,让士兵将昏死的内侍拖走,亲自压着萧文晟来到御床前。萧文晟后颈中了一箭,入肉三分,鲜血止也止不住,被拖行过来,地上全是血迹。
萧佑安狠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痛惜道:“晟儿,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何来歹毒心肠要致朕于死地?”
萧文晟喉间一阵“嗬嗬”声,似笑非笑:“你一日不死,皇位一日不会是我的。”